萧砚把城划成九片,每片选三人做“守名”,字写不稳的也行,只要肯蹲,一蹲一夜,盯名不盯梦。守名人的活儿最苦,他们坐在门槛上,背抵墙,脚下是一捧灰,灰里泡着一点盐,用来抹字,盐涩,指尖破起刺,一抹就叫,可他们学江枝,把嘴角往上挑着,挑着挑着,疼也像笑的一种。第一夜,城心最北那条巷的守名人睡着了一个,梦尸沿着墙根走过去,守名人醒来时发现手下的“陈”字被脚步擦掉一半,他没喊,抠自己的指甲把那半个陈钩回来,钩完,手指头也掉了一片甲。他把甲埋在字边,说:“算你的护符。”第二夜,南门那边的守名人被黑丝绕住了脚踝,萧砚过去,一刀挑断,挑得黑丝飞成两截,散成雾,那守名人抬头看他一眼,没说谢,问:“夜里冷不冷?”萧砚“嗯”,把自己披风往那人肩上一搭,转身走。人背后笑:“冷脸也冷,冷得实。”
火痕偶有细小的白光像极细的霜丝从裂口里垂下来,落在井水面上,水会一抖,抖完发苦。有人提井水煮粥,一锅发苦,两锅发苦,没人吃,倒掉。江枝说:“好,苦是药。”她在井里系了一圈碎镜,镜口朝下,镜面反着火痕那一缕霜,水从镜边滴下来,苦味淡了半分。她让人把粥分三等,苦粥给笑不出的人,“甜粥”(其实不甜,只是不那么苦)给守名人,空粥给梦尸旁边守着不走的人。有人问:“梦尸也吃?”她咧嘴,“它不吃,我们吃给它看。看它馋。”那夜,真有一具梦尸在井边站了很久,像一条被饿住的鱼对着水发呆,天将黑时它才慢慢转身,去到更深的巷阴里。
六族的余孽开始有人出来认罪,也有人逃。逃的人往北,传说北线外有一带“净风”,风里没有火。跑过去的第一拨,在城外丢了脚印,人没了,第二拨拿绳子彼此拴着跑,跑回来的只剩绳,绳子头上挂着几枚干裂的指甲。认罪的跪在碑前,白须长老站在当中,他不替他们求,只替他们背,“罪在我。”江枝靠着碑,哑着嗓子笑:“你背不住的,老头。罪太滑,会从你背上滑下去,滑回每个人自己脚边。”白须长老点头:“那就每个人各背自己那一寸。”他弯腰去拾地上一枚断了角的符片,符片薄得能透出他的指纹。他把符片贴在胸口,符片立刻烫起一圈红,他只“嗯”了一声,像吞下一口沙。他转身对萧砚拱手:“若再有开裂,老朽先去。”萧砚看他一眼:“不许先。”白须长老苦笑:“我怕后不起。”两人都不再说话。风从两人之间过,把那句“不许先”吹进碑缝里,过了很久,碑里发出一声细不可闻的“嗯”,像一个年迈的东西在应,听懂了。
天外有人影接近。第一拨是荒坡上的拾骨人,背着一捆捆骨,骨上刻着乱七八糟的字,他们把骨摆在城门外,摆成一圈“回”字,说:“骨借你们,字借我们。”萧砚说:“借。”他们把骨排在每条巷口,夜里那圈骨会微微亮,亮不是光,是凉,凉了黑丝,黑丝就懒一会儿。第二拨是北道来的风匠,带着一叠叠风箔,箔薄如皮,敷在屋顶能把火声往上翻,翻到碑上再被打回去。江枝拿过来闻一闻:“风里有七味,生姜、薄荷、艾、野菊、枯骨、铁锈、旧书页。”她笑了笑:“有点好玩。”她让孩子们把风箔裁成鱼,随镜风筝一起放上天,一条条薄鱼在火痕下游,游得不快,却聚,聚成一个形,把火痕那条死不开的眼轻轻描了一圈,描完,它像眨了一下。
到了第五个夜里,梦尸开始写字。不是手,是脚,它们走的时候脚底会在灰里拖出细细的痕,痕连起来是一串串字,字全是“回”。有人吓得涕泪直流,叫:“它们要我们回哪里?”没人答。到了第六夜,痕里多了一个“家”。到了第七夜,多出一个“井”。江枝笑:“它们也想喝甜粥。”她让人在写字最多的那条巷子摆下三盏碗,碗里各盛一勺不同的粥,最苦的在中间。第二天清晨,最苦那碗空了,另外两碗面上飘着一层极薄的灰。她用指尖挑起那层灰放在舌尖上尝,皱了皱鼻子,“咸的。”她没解释,把那层灰收起来,封在一只小铜盒里,铜盒里已有另一层极细的黑灰,那是她从祖阙石脉口抠出来的“盲”舌头上掉下的渣,放在一起,灰里灰,像两种不同的寂静在互相闻。
夜半,城南的井里浮起一块黑白相间的皮,像蛇又像鱼,没人敢捞。萧砚把刀平放在井沿,井水立刻退了一寸,那皮贴着井壁慢慢往下滑,他不看井,抬头看天,天正好抖了一下,火痕边缘起了一圈极浅的涟漪。江枝不睡,她坐在井边打盹,像一个看夜的猫,偶尔“哈”一个哈欠,哈欠里带着笑:“它痒。”她说,“它在痒的时候最脆。”她把指节放在井沿,一下一下轻轻点,点的不紧也不慢,像在给看不见的东西挠痒。点到第七下,远处疯铃自发响了一声,像一个做梦的人忽然醒了半瞬,又睡下。她低低笑,“好,明天把节律再换一换,换成一长两停一短一连,烦死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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