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波不是一场散去的潮,而是一条倒着的河,它不肯流向远方,只肯往回灌,灌回每个人的胸口。有人开始记梦,用灰写在门背上,一旦写上,就像把这梦先拴在了门里,夜里梦来,先绕一绕,绕多了烦,走。有人做“哨梦”,互相轮班坐在别人枕边,夜里只负责叫名字,不管梦里是什么,只叫,“回家。”叫多了,嗓子坏,叫的人就喝一小口最苦的粥,苦下去,喉咙开,梦也开。有人专门剪碎镜,用线将每一片镜背面的裂痕描出来,找那条最像天痕的一根,用它做“主镜”,把主镜挂在屋里唯一还站着的梁下方,睡的人脚心朝镜,梦里火蛇来了,先撞镜,镜冷,蛇怯,退半寸,半寸足够叫一声。
江枝的笑越来越轻,轻得像风里的纸响,可那纸响有韧。她有时候会突然站在街口,朝着看不见的天“呸”一口:“别装。你是真疼。”她把手背到身后,像藏着什么坏东西似的,眼珠子往左一转,啪地一声把手伸出来,掌心摊着一截黑符骨,骨缝里那缕黑纤毛这几日瘦了,像饿过,她笑:“好,饿就对了。饿了就来吃我笑。”她拿它当筷子夹起井边那一点咸灰,吹一吹,“吃。”她自己也“吃”,把剩下半点放在舌底,苦得眼圈一热,“有点像当年药房里偷药,偷到最后剩苦壳。”她笑笑,没把这句说完,把舌底那点苦咽了下去,像把一种不肯说破的誓也咽下去。
萧砚很少说话,偶有两句,落地就沉。他和城里人一起把城外那排“镇风架”修直了,每一条架上都换了新布,布上写的不再只有“活着”,还多了“不跪”。风起时,布带成排飞,飞到火痕底下再折回来,像一排很薄的刀,刀背轻,刀刃很直。他有时会在风架边站很久,肩上的裂痕一条条像把风缝进了肉里。有人问他:“你睡吗?”他答:“梦太吵。”那人笑:“那你也笑吧。”他不笑,眼底却像有人在里面点了一根很小的灯。有人悄悄把一只小铃挂在他的刀柄上,铃清清响了一下,就像对这柄一直冷硬的刀说,你也有人管了。
夜又来。梦尸在最暗的巷底里集起,像被看不见的线牵着,齐齐向西北转头。没人知道那边有什么,只有天痕在那一角颜色更深,像有人在那里把窗纸偷偷戳了一个更大的孔。江枝贴着墙站,闻了一下风:“嘘。”她朝萧砚努嘴,“它要挪窝了。”萧砚点头:“明夜前,动。”他没说动什么,城里已经有几个人同时站起来,去取镜,去收铃,去把门楣上的名字又描了一遍。白须长老在祖阙口,把手按在“信”字上,血流得和昨夜一样稳,他极轻地说:“不许先。”风把这句带过城心,带到碑上,碑心那张歪斜的笑忽然在灰里浅浅动了一下,像一张已经笑累了的嘴,还愿意再努一努。火痕在天上轻轻嘶了一声,像牙缝里被细刺挑了一下,它会再来,它总会再来,可这会儿它知道城里的人也在等,笑着等,冷着等,名里等,苦里等,等到它的步子乱一点,等到它的口子再裂一分,等到它的“盲”在石脉里又挪错一次方向——等,也是一种刀。城收了夜色,像把一块沉铁轻轻扣在心上,扣了扣,响还在,光也在。下一轮更大的局,已经把影投在西北角的墙上,影像个孩子画的火,抖,歪,坏笑。江枝看着它,抬手对着它“噗”地吹了一口气:“等你。”萧砚把刀提起来,刀尖轻轻落地,“嗯。”
城中夜色压得比往常更厚,厚得像是在废墟和血灰之上又加了一层漆黑的布,火痕在天穹横亘不动,裂口的边缘翻着血丝般的涟漪,黑焰却只是偶尔抽动一下,像一头困兽暂时收缩了爪牙。街巷里残留的梦尸在缓慢移动,它们不再四处扑杀,而是循着某种节律,一步一步朝西北角聚拢,脚步拖在灰上划出痕迹,痕迹连成字,夜里看不真切,白天却有人在灰迹中辨出“回”“井”“家”几个字,像是从深渊吐出来的简短指令,叫人心里更慌。幸存的百姓不敢声张,他们只敢把这些字抹掉,再用自己的血写下新的字,写“镇”“封”“生”,像是在跟看不见的敌人对赌。城内的秩序在恐惧里重新缝补出来:有人轮守碑,有人管铃,有人补字,有人煮苦粥,孩子被分派去门口“笑练”,每天固定时辰拉开嘴角,笑到眼泪掉下来,才算过关。没人觉得可笑,这成了活下去的规矩,规矩之外就是死。江枝嗓子已经彻底破了,说不出整句话,她用手指按在喉口,硬挤笑声出来,笑声沙哑得像烧裂的铁丝,可只要她一笑,碑石上的血光就会微微亮一点,火痕那边也会翻个身似的颤一颤。她自己知道这是在拿魂去笑,每一次都像把自己扔进黑焰里熏一遍,可她不在乎,她常常盯着天裂的方向,笑着对萧砚说:“它怕我。”萧砚不答,他冷眼望着西北角,那里的黑气比别处更浓,像一口新裂的井要在那里张开。他的刀已经裂到握不住,刀柄裹着布,布被血染得发硬,他却从不肯松开。夜里有人看见他独自站在风架下,冷刀插在地里,他整个人像碑的另一截影,风吹过他时,发出一声极轻的“嗡”,像在共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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