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白派”的白墙攀上了不属于石灰的潮意。墙体在夜里微微鼓胀,仿佛自内长出肉来,又被生生按回。跪在墙前呼吸的老人忽然止不住地长吸,吸到肺腔胀痛,仍无法“满”,像胸前始终缺一片。他颤抖着把额头贴上白墙,喃喃:“留白也要被填满么?”墙内传来细不可闻的“答”——不是谁的言,是第四字用“静”发出的压。那一刻,连“空”也被判成了一种不完整,必须由它“全”。
碑心先于众生悟到了威胁。祖阙深处的主脉不再缝补外裂,而是回身缝自己的心——它把所有分给城的光一缕缕收回,像老人把散落在孩子手里的针线一点点讨回箩里。碑的光暗了三分,却稳了半分。它知道第四字不是“别的敌”,而是“更高的谱”,要把旧谱全部抄正删余。碑心的惧,来自一种失去“裁定权”的寒:若全天下的“正”都要被它重抄,那碑本身,便只是一张底纸。它遂改了手法,不再朝天写,而朝地写,写在门槛下、井沿里、桌角棱、床脚腿——凡是人日夜碰触之处,碑都悄悄押上一笔最细的“守”。那守不拦天,只护人手。它第一次把自己从神座上拿下来,俯在灶台边学老婆子擦锅沿。
残痕的恐惧更直白。它嗅到一种“全吞”的腥,像海啸前的回浪。第四字若成,狱的“裂”将被判为“缺”,缺必填,填则无狱。它于是反其道而行之,主动在城下挖了三道新的暗廊——不是为了吞,是为了“留”。每一条暗廊都绕过碑心、擦过灰刀、舔过错阵,最后在“留白派”的墙根下打了个藏火的小腔。它把最老的火、最慢的火、最黏人的火藏进去,点一点即熄,熄即余温缠手,叫第四字每来一分,都要先绕过这些潮湿的人情火。残痕怕,它就学会了“人”。地心第一次有了不为吞,只为“留下”的角落。
错命几乎被第四字逼成聋。它往常最会在强者的边上添一粒“误”,让必然感自己绊自己。可第四字的“全”几乎没有边,处处都是“要”,无处给它塞“未”。它被摁到地上,像孩子被人提着后领,四肢空挥。就在这时,江枝从它身边掠过,手腕一转,送进它掌心一缕极细极短的乱线:“给你一丝‘不齐’。”错命像溺水者含到一口气,猛地将这丝“不齐”撒进城里每一口叫“圆”的器皿——筛子、簸箕、锅、盏、桶口、井圈。于是这些圆在夜里同时一抖,抖出一个极不顺眼的小缺口。人们第二天端碗喝水,唇齿撞上这缺,骂一句“磕牙”。就是这骂,替错命抢回了一点点“未必”:并非所有“全”都舒服。
灰没有恐惧的姿态,它的怕像一杯隔夜凉茶,苦味不浓,却回得长。它知道第四字要把“缓”和“空”也纳入自己的“全”,它能做的,只是把“空”安排得更具体:不是空白的墙,是空出来的一床被;不是空白的纸,是空下来的半顿饭;不是空白的街,是夜里绕道回家的那半里小巷。灰去过每一家门内“□”,把那一尺净木擦得干干净净;它教人做一个特别的手势:饭到第三口停一停、水到第三口停一停、哭到第三声停一停——在每一个“将满”的当口留下一指缝,叫“全”不得不弯腰。灰不和天字争理,它只用人字拖延天字的步子。
萧砚在这场看不见的交战里是最“硬”的那个。第四字刺入时,他的胸口像被划出一道看不见的横,他知道那不是伤,是“界”。他把灰刀偏了一寸,改了守法——由压改临,由挡改引。他在城心地脉上写了三道极细极长的“回钩”,每一钩尾上都刻着一个小小的“可”字,这“可”不是请,它是要求:你要全,也要问。他把“问”当刀背,贴在第四字即将行经的暗路,逼它每一步都踩在这个字上。刀锋不出,刀背来回抚,像安抚亦像警告。他由此生出第二层怕:怕自己一旦用力不稳,“问”会被误听成“允”。
江枝的怕,却在笑里。她起初以为第四字会因疯而露破绽,眼见它连“乱”也不留,她反倒平静了。她把乱线收至一寸,缠在手腕,像一圈薄薄的线护。她进“学派”火圈里,轻轻折断几个最燥的节拍,留两个最稳的拍,教他们“唱到三停一停”;她去“留白派”墙前,用指背抚过裂缝,不填血,掐掉几根欲与墙同死的指头,从死人手里把“呼吸”夺回一口;她甚至走入“伪字派”最闹的场子,趴在一堵爬满符的墙上睡了一盹,醒来只留一句:“写够了就睡。”她不再逼疯字,她逼人睡。她知道第四字最怕的,不是疯,是“活着的人还留着懒”。懒能打断它的“全”,像棉花团塞进极致的齿轮。
第四字的“全”意一路往上攀,却在城里这些细小的“松、缺、缓、问、懒”上屡屡打滑。它非常不快,于是从“心”转攻“名”。清晨时,城里所有人的名帖、门悬、祠榜、墓志、账册,那些字本不动的地方,忽然一起“发芽”。芽不是绿,是白,白得发冷。每一个名字的末笔都被它要了一小截,像把人从自己的名里扣出一点点来,扣不尽,扣不止。被扣的人当日说话便开始“漏字”,欲言又止、张口忘词、讲到第三句忽然一空。有人笑,说这是天在教人谦。更多人哭——名字里没了那一截,像背上被剃去一块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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