碑心急了,它不能再只护手,它必须护“名”。它派出最老的三道光,去祖阙三处正名碑前,老光不锋,它温。这温像冬日午后的日头,照在碑额上,刻了三道极淡的影:守名、护名、还名。凡在这三道影下走过的人,第二天起床时会突然记起小时候被人喊的小名,叫出来就哭,哭完就笑,笑完就能把“漏字”的话补上。他们惊讶——原来“名”不是一块石,是几根线,小时候那根最软的线一牵,天账就松一松。第四字不甘,它再扣,扣到祖宗名上,祖宗们夜里翻身,咳嗽两声,像不耐烦,第四字竟被迫退了半步。
残痕护的不是名,是“旧事”。它把三道暗廊接到三户人家的灶下——一户是屠户,一户是染坊,一户是木匠。每到夜深,灶膛里会冒出一点黑甜气味,把一家人拉回到某个“不想提”的旧夜:屠户第一次不敢杀、染坊第一次染坏布、木匠第一次把梁做短了半寸。旧羞、旧丢人、旧后悔,全被拉出来摊在火边烤,烤到不那么烫。第二天,第四字再扣他们的名,他们就不那么痛:因为不完美早活在旧事里了。残痕用最狱的办法,护了人最“人”的羞。
错命趁隙钻回一句话里——“还是算了吧。”它把这句塞进每一个准备把名凿回去的人嘴边,有人因此停了凿子,去抱小孩睡了一觉;也有人因此没有去伪字墙前找死,转身回家拿了一把扫帚,把门前“□”旁的灰扫干净。错命这一次不坏,它坏不动,它只做了一回“敷衍”的搬运工。就这一回敷衍,第四字便少了一纸通知书。
灰把这些细微的“人气”编成簿子,叫“懒簿”。每一日,它派人去抄:谁第三口停了,谁第三步回了,谁第三句没说完笑了,谁第三次不去死了。抄到第三页,灰把这簿子压在祖阙最底下的石板下,替城买一寸时间。
第四字终于显出烦躁。它把第三笔震得亮一点,像拿刀背敲案,示意:我还在。全城心口齐齐一颤,许多人刚安稳的睡意被敲碎。江枝正要起身,萧砚伸手按住她肩:“再等一息。”他听见地下某处响了极轻的“啪嗒”——是一粒多年前落在地缝的核桃壳被人踩碎的声。他忽然笑了一下,笑得很淡:“它越急,越会漏。”江枝挑眉:“你又要写什么?”萧砚摇头:“不写。守。”他闭上眼,把灰刀从地里抽出半寸,又按回去,像把一个躁动的小孩轻轻按回被窝。
外城的脚步在这一夜更近。数道队伍沿四门而来,各带自己的“答”:南面是“学”的续章,字里句里都是“可否”的讲法;西面抱来一面更大的白墙,白到能让人照见脸;北面扛着一树伪字,枝枝叉叉,像要在祖阙扎根;还有一队,安静得连呼吸都看不见,他们不举旗,不唱吟,只在每个门前磕三下——不是拜,是“敲门问候”。第四队的领头人抬眼看天,轻声道:“字是你们的,别让它拿去写成它的。”萧砚远远望去,心里一动:那是他多年未见的一种“旧礼”,从土里长出来,不为神,不为狱,只为彼此。
第四字的影像在天幕里略微收缩了一线。它似乎在打量,也似乎在权衡:这座城里,已经没有单纯的“抵抗”,只有一堆细碎的“人”。它若要一笔“全”,就得逐一跨过这些缓、缺、问、懒与旧礼。而每跨过一次,它身上就沾一分尘,笔就重一分。它不喜欢尘,它喜欢干净的“完成”。所以它停了一瞬——只是瞬,已够全城人同时呼出一口气。
就在这口气里,碑心把三道“守名”灯换成了三盏油最厚的土灯;残痕让三条暗廊出风口更窄,免得火露头;错命把“还是算了吧”改成了“算了也好”;灰把“懒簿”翻到新的一页,空着不写,留给明天。江枝撑着下巴看萧砚,轻声道:“你看,它也会徘徊了。”萧砚道:“会徘徊的,就会被人请坐。”他指一下地上的“□”,“请它坐在这儿,别坐在头顶。”
夜过中天,第四字的低语仍在,但不再像初来时那样直刺心窝。它像围城一周的潮,拍一下退一指。第三笔在高处发出一声不耐烦的轻响,像刀背撞在杯沿,清脆,短。城里无数只手在这响声里同时停了正要去抓的动作,改成了捧。有人捧碗,有人捧脸,有人捧着旁人的后颈。捧的动作让“全”的锐角钝了一下。
这一切都不是胜利,只是把天字从“写在你身上”,挪了一寸,变成“写在你前面”。人们看见了笔,看见了字,也看见了自己仍有手。手心里那点灰与温度,像今夜最小的灯。
远处,东墙外的黑里忽然有一道细微如丝的亮脊,像鱼肚白之前的一道缝。那不是天光,是一把小小的木尺,平着架在两块石头之间。木尺上刻了三字:不写完。有人把它放在那里,像把一句极土、极笨、极人间的咒,塞进这座被字围住的城。
第四字听见了——它没有退,它也没有落。它在衡量“全”的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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