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影的压迫更为狡黠。它并非一头猛兽直扑,而是像无数根发丝,同时从高空垂下,寻找每一个声音最薄弱的缝。凡是人群中有人半梦半醒时发出低音,那里便是它的落脚点;凡是集体在某一刻齐声“回”,那一片声带便会成为它可以钩取的弧形。它把检查点组成路径,沿着路径一点点收紧。
第一批被真切钩住的,是广场边上那一圈日夜守着的临时棚屋里的人。棚中有两个孩童,昨夜他们在梦中一直喊着父亲的乳名。父亲的影子在现实中摇摇欲坠,眼见就要滑进井影里。江枝眼疾手快,几缕乱线先后钩住孩童的手腕,把他们从梦里抽回一截;但孩童的神色已经暧昧不清,像被梦染了边,笑里带哭,哭里含笑。父亲被那根钩断了一半希望,他咬破手指,把血滴在孩子的额头,生生把孩子的影子再次印在现实。他哽咽着喊:“回来!回来!”声音像在巨石下敲,回音悠悠,但在那一刻,英雄般的现实与残缺的梦拼合出一张不稳的脸。
第二批受害者,是一些刚才还在鼓噪想要把第三笔逼落的人。那一伙人鼓号齐鸣,举着破铜烂铁、带着狂热与眼红,他们以为若笔一落便可斩断梦井,斩断一切不安。可笔落之威并不在他们的欲望,而在被写下的现实:当他们的鼓声与第三笔的节律碰撞,笔影便在他们脚边开出一圈圈的井眼,这些井眼并不急于吞噬,而是先把人的欲望以现实化的方式展现,让他们看见“若笔落,名将有名、财货有用”的幻影,诱使他们伏身、跪拜、献祭。若有人放弃抵抗,主动递上名册或货财,那一份献祭便会被笔记为可落之笔画——换言之,他们的主动,往往成了笔落的刃口。于是那些最嚣张的人,开始在幻象中自缚,笑着、喊着把自己推向不可逆的书写边缘。
城市里的气氛每一刻都在变化。有人在绝望里亮起火把,试图用火把照亮笔影——火光下的影子更为清晰,清晰到每个人都能看到自己脸上被第三笔划过的阴影;有人则把孩子抱走,走向更远的巷口,试图逃离这笔的直线轨迹;也有人扛着破门板、垃圾、旧琴,临时搭起更厚的堤坝,仿佛能挡住天笔的雨点。
与此同时,碑、狱、错、灰四方的内部也在撕裂——不全是因为外力,而是因为彼此的做法开始互相侵蚀。碑心的守名点需要更多的光珠与仪式,狱则需要把温火孔扩大以叫醒深陷者,错命急于把不整的字纠正为“可落之前的样式”,而灰则苦心孤诣地把“坐礼”普及到每一个可疑之处。每一方在施力时,都会不自觉地把另一个方位的策略弱化:碑心的光越亮,狱的火就越热,热到了某一临界点便会把错命的字体烤成难以辨认的糊;错命的反复更正会让那些躲在灰意里的人感到绝望,从而不再愿意坐下;灰无休止的“先坐”倡议在某些人眼里变成一种懦弱的代名词,最后被那些渴望“写完”的热血青年恨之入骨。四方的摩擦逐渐从策略上的不协调,转向了实质性的内斗:在某个被梦井反复试探的十字路口,碑心的弟子就和错命的祭者为了先点一颗守名灯而扭打成一团;在北坡的影脉结点,灰祭师与狱律数次互相掣肘,几乎要因为一个凳子的位置而起刀见血。
江枝看清了这一切。她在心里冷笑,却也有一丝无奈:他们的分裂正是笔所需要的裂口。她把乱线甩向那些冲突现场,不是为了缠住斗争者,而是要在他们之间扯出一条临时的缝线,把四方的力矩钩在一起,哪怕只是半分钟、几息的同步。她知道哪怕只要这一阵能够把笔影的节拍打乱,让第三笔落下的力道在一刻被稀释,那就足够让更多人再得以喘息。她不愿意用高压去调和这种纷争,因为暴力的和解会被笔记为牺牲,反倒给笔更多滋长的土壤。她要的,是一种脆弱的、尴尬的共识:凳子摆对了、名字写成半笔、门“□”旁留一寸净木,所有这些看似无力的动作合起来,便是一柄能钝化笔锋的粗钝刀。
萧砚则更直截:他在问桥与碑心之间设下一个长条的“可”阵,用刀背一节一节敲出音节,让这条音节与百姓的呼吸同步。每当一个呼吸被他敲成“可”的节拍,第三笔的延伸便不得不在那处停滞一刻去迎合;那一刻就像是一道桥墩,能承受起整座桥的压力。此法虽粗糙,费力,且会让萧砚的胸腔持续被震烂,但它有效:在他敲击的节拍里,数十个人的脚步被强行定格,数条欲落的触须被错位。
然而笔影终究狡猾。它学习、变通,开始在夜色中分散它的攻势:当江枝与萧砚在城心最紧要的几处耗力争持时,笔影便悄悄把触须伸向更偏处的家庭、巷弄、窖室。那里的人没有守名点,没有坐礼,也缺少乱线或刀背来应对。笔影在他们家门前写出最细的小口,小到常人忽略,却足以让人梦与现实混乱地交缠:一个母亲在睡梦中忽听到孩子哽咽,就去摸孩子的手,哪知孩子的手是梦里人的残影;一个孤寡老人听见久违的邻人敲门,开门现场却只是一阵风,他便以为邻人回来,站在门口迟疑不去,终于被那门槛下涌出的黑雾卷进洞里。这样的失误比正面冲锋更为致命,因为它让人自愿步入陷阱,以为自己是在回家或完成一件义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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