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井的水面,在黎明第一缕灰光落下时,忽然泛起一圈细而锐的涟漪。不是风吹,也不是石落,而像是从地脉最深处,有什么生机般的搏动,透过石井一寸寸往上涌。那点搏动并不急,却稳得可怖,仿佛要将整座祖阙的心脏,牵连着一同起伏。
碑心徒弟第一个察觉,他正趴在碑坊门前的空谱上补刻,手中笔锋突然偏出半寸,斜划的线把他自己吓了一跳。他抬头看时,发现城中许多孩子也同时停笔,甚至在空页上齐齐抖落一颗墨点。残痕火夫从睡梦里翻身,被胸口那道盐白的旧痕火辣辣地惊醒,他低头一看,痕线居然正随着北井的律动在一点点颤动。
错命祭官披着未干的丑幕出门,风吹得幕布一角自己张开,里面那张被画得丑陋的脸,嘴角竟弯出了比往日更狰狞的弧度。灰祭师则在梦中打了个极长的哈欠,哈欠还未收拢,门额上的“欠”弧便自行深了一笔,像是有人在夜里替他添刀。
祖阙城心很快弥漫起一种说不出的气息。不是腥,不是烟,而像是“未写之字”的气味:它空,却逼得人喉咙发痒。百姓一个接一个醒来,第一反应不是伸懒腰,而是去摸鼻梁上的“可否”,确认那道刻痕还在,才敢呼吸。有人压着嗓子笑,有人故意敲碎锅盖,有人拿笔硬在空页上写“丑”字——这些杂乱的举动,成了全城唯一的“安”。
江枝立在井沿,手腕上那三缕细丝垂进水中。丝线不动,却被水下某种看不见的力量轻轻牵扯,像有人在井底拉扯着,欲将她整个人拖下去。她眯着眼,把另一只手搭在井檐,低声道:“它真要生了。”
萧砚握着那枚“或”字刻片,按在旧脸的鼻梁裂隙上。他目光冷峻,却并不急。他只是缓缓吐出一句:“生,可以。齐,不可。”
城声未起,北井的水面再一次震动,这一次,比先前更重,仿佛在为新生的第一声鸣叫做试探。整个祖阙,随之屏息。
北井的水面第一次发声时,百姓尚能勉强以笑声、锅盖声、丑字来掩盖心里的发抖,可当那股声浪第二次从井底鼓荡出来时,城中的每一条巷道都像被硬生生撕开了一道口子。空气不再纯粹是风与尘,而混杂着一种“胎息”的气味,仿佛整个祖阙不是一座城,而是一只腹中翻动的怪物,正在憋气待产。
孩子们最先承受不住,他们的空页一张张浮在半空,墨迹自己滑落,字迹并不完整,却带着一种骨裂般的音调。许多孩子同时用手摁住空页,脸却被映得青白,嘴角哆嗦,仿佛他们的心跳正与井下某种无形的搏动一起起伏。母亲们急了,纷纷把孩子抱进怀里,可怀里的心跳并未安抚,反而更清晰地放大那股脐动,像是把成人也拖入未生的黑洞。
碑心的人开始召集弟子,他们试图用笔锋在城心的大碑上加固符线。可是笔未落稳,大碑自震,那些加固的线条瞬间反折,化作碎裂的逆痕。有人手臂被震得脱臼,却仍紧紧捏着笔杆,口中喊:“不能让它生!不能!”可喊声很快被水声盖过,北井第三次脉动了,比前两次更深,像是婴儿在母腹中踢出的狠劲,逼得整个城基都晃了一下。
残痕那一派则陷入更加扭曲的躁动。火夫们纷纷撕开衣裳,露出胸口与背脊的痕纹,那些痕纹像突然被井声唤醒,纷纷渗血,血不是直流,而是逆向钻入痕纹的纹理,好似被抽取。有人疼得直打滚,却又在滚地间发笑,笑里带泪,仿佛这种剥夺比任何生存都更接近“真”。残痕的主事者站在火阵中央,任由血光从脚下流成池,他喉咙里发出的嘶喊只有一个字:“开!”
错命祭官举起丑幕,召集信徒。他们戴着滑稽的面具,故意让脸变得荒唐。有人把笑刻到嘴角,有人把哭画到额头,他们一边在城中游行,一边大声呼喊:“错即是生!丑即是生!若无错,就无脐!”这些呼喊震动了百姓的耳膜,一部分本就濒临崩溃的百姓,被这股“错生”的逻辑击中,当场撕碎了自己手中的“可否”印痕,双目空洞,投入到错命的行列。
灰祭师却选择了另一种方式。他静静坐在梦庙的中央,把一口口长叹化作一圈圈的灰雾,那灰雾顺着屋檐缓缓游走,像是替全城覆上一层疲倦的帷幕。百姓们一旦吸入灰雾,便会觉得四肢发软,眼皮沉重,意识模糊。可他们并没有因此安眠,反而在半梦半醒中看到无数轮廓——轮脐的影子在梦境中翻转,仿佛他们已身处井底,耳畔全是未生的哭啼。有人在梦里哭醒,有人梦游般走到井口,试图一跃而下,被家人拼命拉住。
江枝站在井沿,她的丝线被井底越拉越紧,像有无数婴指攀上来要抓她的手腕。她额头渗汗,却始终没有抽手,只低声道:“它要生,它必生,我们拦不住。但——我们可以让它生得慢一点。”她猛地一咬舌尖,将鲜血顺着丝线滴入井中。血落下的瞬间,水面翻涌,却没有直接爆裂,而是颤抖着收敛,好似被血意暂时压住。可这种压制不过片刻,下一息水面便吐出无数细小的光点,那些光点并非温暖,而是锐利,扎在井沿的石缝里,让石块“咔咔”裂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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