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阙的晨色被一层灰蓝压住,像极了未干的墨。心碑昨夜的余光还在天穹浅浅呼吸,然而那呼吸并不顺畅,每一次涨落都被来自地底的低鸣阻断,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正掐住城的脖颈。人们醒来,胸口同时一紧——不是病,是“在”的共振被打断的痛。孩子捂着心口,轻声问娘:风是不是又要说话?母亲摇头,眼底却浮起本能的惶惧:风若再记,便不是昨夜的温顺,而是旧日的裁断。旧与新,像两张薄页在晨风里互相摩擦,吱呀作响。
那声来自灰狱。祖阙北墙外,曾经的狱河已经枯竭,河床下却多出一道肉眼难辨的细缝。缝里不见火,不见雾,只见一层冷得发痛的光,正一点点渗上来。它没有颜色,却在每个人的瞳仁里映出同一抹轮廓——一只眼。不是人的,亦非兽的;它像碑的影,又像律的余灰;它在看,不眨。看久了,连心跳都会下意识放慢去迎合它的节拍。
萧砚最先感到那股节拍。他立在心碑阴影之下,掌心贴在那块透明的光体上,正欲将昨夜扰动的余波按平。心碑的脉动乖顺而清透,却在他指尖忽然一顿,像被谁从远方轻轻拽了一下。那拽力不急不缓,带着旧时代的深稳——不是风的散,是律的镇。萧砚猛地抬头,目光越过城巅,正与北方那条灰缝里的目光对撞。他听见一个字,在脑海里极轻极轻地响:静。
不是他昨夜写下的“静”,却与之同形。它更旧,更厚,更像一块从万丈下方缓缓浮起的沉石,不容辩驳。江枝的影恰在此刻从风里显出,她站在他身侧,目光也被那条缝锁住,指尖轻颤:“它被唤醒了。”萧砚喉结缓缓滑动:“旧心主?”她点头:“不是神,是意志的残核。旧碑坍塌那一刻,统摄众律的‘静意’并未灭,只被风遗忘、被梦遮蔽。昨夜心碑以‘在’为号召,万心同鸣,它从‘空’的背面被震出回声。它不是来夺位,它只是——回来。”
“回来做什么?”萧砚的指节一点点收紧,掌中的心碑随之轻颤。他知道旧心主的气息,曾经无数次在碑塔冷光下吐纳那样的“静”,把哭笑、把错、把灰的烟火压成一线平绳。那是苛严,也曾是庇护。江枝看他一眼,轻声:“它要替‘在’守边。”她顿了顿,“可你也知道,它守得过头。”
灰狱的缝像是感应到他们的对望,忽然张大了一线。无声的风从那里往外涌,吹得心碑表面的光纹一阵阵倒伏。城中百姓同时侧首,像被看不见的指挥抬起了下巴——一城之“颈”,被那只眼轻轻提起。市口卖饼的汉子刚要吆喝,嗓音先自嗓门里被按没了;学巷里孩子伸笔往空中划圈,那圈未成形就被一股力量硬生生抹直,变成了“一”;灰殿破廊下,老者惯常的长叹也被截成很短的一声“嗯”。心碑仍在“在”,旧主却以“静”收边,二者撞在一起,光与无声在城空交错,化作一层细细的波,蹭得屋檐发痒。
“它不许你们跌出‘在’。”江枝侧耳,像在听地底的呼吸,“它也不许‘在’漫无边界。”萧砚笑了一声,笑意冷:“所以它要给‘在’加框。”他转身,手指在心碑光面上划过一条极浅的弧,弧既出,心碑便顺势沿弧回旋,像一道水纹绕过礁石,避让了片刻。城人的胸口同时松一口气,许多被强按住的叹息终于漏出,化作一阵误以为风回来的错觉。灰狱之眼并未怒,它只是更深地看了一眼,眼底的冷光像古井里一枚石子的纹——一圈圈往内收。
“它很老。”江枝忽道,“它习惯把一切归于中心。它对‘在’的理解,是静止的‘存在’,不是流动的‘活’。”萧砚望她:“你想说什么?”她伸出手,五指张开,掌心里浮出极淡的一缕灰白,“昨夜你以‘在’唤城,我以风托你,风已被忘,仍能托——说明这城的‘在’来自众心,并非依赖风。若我们守得住‘在’的流动,它就没法把‘在’凝成一个字。”她抬眸,眸底映着那只冷眼,“我们要让‘在’不成字,只成声。”
“让‘在’成为声,旧主的‘静’便无处落笔。”萧砚明白了。他掌下的心碑光纹猛地散开,由线化点,由点化为无数极细的“息”,像城中千万人的呼与吸,轻轻互相打拍。灰狱之缝被这片“息”轻掸,微不可察地缩了一缩。然而下一刻,那缝内忽然生出一条直落的细线,像一笔古老的“丨”,硬而直,冷而垂,直直刺向城心——它不与“息”纠缠,它要穿过全部的呼吸,插入“在”的根。
“它要立中柱。”江枝的指尖突地一紧。她知道这柱一旦立住,心碑将被迫围柱而转,众心的囚笼就会在不知不觉中合围。萧砚没有退,他抬起“灰笔”——那支经风、经碑、经梦、经狱的笔在这个清晨显得格外寂静,像是一根干燥的骨——对准那条垂落的“丨”,轻轻一挑。挑得不是线,而是全城人的脊。那一下极轻极准,像旧日问桥“可否板”撬开某人的犹豫。垂线微颤,未能落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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