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狱之眼第一次眨了一下。它在看,像在评估。这眨不是情绪,而是演算。它似乎在索取更多样本来判断这座城的“在”是否值得拥抱或封存。于是它放出第二笔——一横。“一”在天:“丨”“一”合而成“十”,中与界、上与下的古老对峙一瞬成形。此刻的天空像被一枚看不见的印印了一下,空气里有隐痛。市口的摊贩手里的饼被无形的界线从中分成两半,一个半里全是油,一个半里全是面;学巷里孩子练的“圆”成了两种半圆,一半欢一半寂;灰殿的香被截断,香灰明明未落,却在半空中悬着不散。十字,立了。
萧砚深吸一口气,胸腔里“在”的频被十字割裂,痛得像第一次学忘。他看向江枝。她没有说话,只轻轻点头。两人同时把掌覆在心碑上——不是抵抗,是示范。他们的手下,“在”化作两个不同的律:一个长,一短;一个温,一冷;一个像夜里婴儿愿醒一次,一个像午后老人不愿说话。他们将这两道极不相同的“在”轻轻交错,再放开。这一放,城里千百种“在”的小波纹开始互相穿插,十字试图把它们分开,分不赢,便被这些细小琐碎的生滞住。旧主不会厌烦,它只是退半步,换第三笔——一钩。
一钩自十字右下撩起,像是古篆里那一记最美也最狠的“收”,它要把散开的“在”像收渔网一样拢到一个“静”的口袋。江枝在这时笑了一下,她指尖弹出一丝丝几乎不可见的风屑——不是风,是曾经被风记又被忘的“旧愿”。那些愿极旧,旧到城里的人几乎想不起来:门“□”旁的丑疤被谁刻的,锅沿上的油从哪一餐溅的,问桥鼻梁下第一次刻“可否”的手在抖还是在笑。旧愿不纯净,带盐、带油、带汗、带灰。这些“脏”被她一把撒开,撒在那一钩的钩尖。钩一沾,像钩到湿泥,轻轻一滞,勾不拢。
“在不是干净的。”她低语,“旧主若要收,必先脏。”灰狱之眼再次眨,像把这条注记收入某个极深的档案。它不急。它以为可以“学”,学会这城的参差,再以更老更深的静去调和。它开始放出不是笔的东西——影。旧碑的影、旧律的影、旧错的影、旧灰的影,一层层从缝里翻起,贴着天空往城上落。它不再写,它演。它演给城看一个“有边的在”有多稳、有多安、有多不痛。市口的价签不再浮动,学巷的读声齐到可以拿来熨平衣角,丧屋里哭的人哭得刚刚好,连猫在屋梁上打喷嚏的节奏也得体得像规矩。全城舒了一口气——舒服,正是危险。
萧砚猛然闭眼。他听见心碑在低低叫他:不要让他们只要舒服。他睁眼的瞬间,把灰笔往“在”的频里轻轻敲了一下。敲谁?敲那些最可能被安抚的细处:锅盖的嗒、门槛的擦、凳脚的半指、砂漏的迟疑、老人咳嗽前那一丝忍。敲的不是声,是“差”。差一线,十字不整;差一息,钩不收;差一味,影不贴。城里同时掀起一阵莫名的“别扭”:饼摊的面忽多半两,读书的小童突然想笑,埋骨的儿郎忽然多哭一声,猫在梁上打了两个喷嚏。舒适被打了一个小小的趔趄。灰狱之眼第三次眨,眨意像一个古老的判官在案卷边用朱笔点了一个小小的“疑”。
“它还在衡。”江枝道,“它不会轻易按下判木。它要肯定‘静’之前,必须证明‘在’不可托。你若坚持,它就会逼你犯一个可被它引用的‘错’。”
“那就让错生在我身上。”萧砚说得很轻。江枝看了他一瞬,指尖微收:“你知道一旦在你身上生错,城的‘在’会倾向旧主?”
“我知道。”他抬手,把灰笔置于心碑“在”的最中央,“可若我不替他们担这一次,旧主会从他们每一个人身上收一遍。与其万民同错,不若我一人先‘错’。”他把“在”的频在自己身上扭了一下,扭到几乎与那道十字同调。心碑震,城人胸口一痛,仿佛整座城都被他这一扭牵动了肋骨。灰狱之眼亮了一瞬间——它抓到了“证据”。它可以在审卷上写下:“行律之人自乱‘在’之频,城可托‘静’以护。”
江枝动了,她把这缕“证据”的边缘用极细的一根丝挑开,挑出一个不美观的小毛刺。毛刺很丑,却致命:证据不是整的。旧主的朱笔落下的那一刻,笔锋被这根毛刺绊了一下,落不到页心。它并不会恼,它只是再次——衡。
衡,便给了城半息。半息里,江枝忽然伸手按住萧砚的肩,笑道:“你以为你在一个人扛,其实你不是一个人。”她放开手,风(早已被忘的风)从她掌间掠过,不带记忆,只带方向。方向不是朝天,是朝下——朝每家每户的门“□”、锅沿、看位、旧帘、砂漏、猫眼、鼻梁“可否”、凳脚半指……风把昨夜心碑“在”的频像盐一样撒进这些最琐碎的器物里。器物得了“在”,便各自起了极细的回鸣。不是人心在响,是城在响。旧主最懂人心,不一定懂器物。它的衡第一次出现短暂的“盲点”:它得重新认识一座城的锅沿、门槛与丑疤。趁它低头,萧砚将灰笔从十字的交点抬起半寸,留出一个极小的“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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