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玲呆呆地看着那个垂首静坐、仿佛只是睡着了的老人,手中的汤碗“啪”地一声摔在地上,滚烫的汤汁四溅,她却浑然不觉。福伯最后那一眼,那句“骨要硬……魂要定……”如同烙印,深深地刻进了她的灵魂最深处。她没有哭喊,只是浑身剧烈地颤抖着,牙齿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尝到了咸腥的血味。一股冰冷而坚硬的力量,从脚底升起,强行支撑着她摇摇欲坠的身体。
福伯走了。走得平静而安详,在他守护了一生的工坊里,在他亲手点燃的传承之火熊熊燃起之时,在他看到“魂”后继有人的那一刻,无憾地告别。
卧牛坪的青山,披上了肃穆的黑纱。悲痛如同沉重的铅云,笼罩了整个村落。按照福伯生前极其简朴的遗愿和卧牛坪古老的习俗,葬礼没有大操大办,却充满了匠人独有的庄重与深情。
福伯的灵堂,就设在工坊最大的那间竹料处理车间。没有花圈如海,没有哀乐刺耳。代替这一切的,是满室弥漫的、清冽而熟悉的竹香。福伯的棺木,是用他早年亲手挑选、存放了数十年的老金丝楠竹板,由春梅嫂子带着几位最老资格的匠人,含着泪,日夜赶制而成。棺木线条简洁流畅,没有任何雕饰,却透着一股竹子特有的温润光泽和坚韧气韵,像一件沉默的艺术品。棺内,铺满了工坊所有人连夜赶制的、最细最软的篾丝,如同金色的云絮,托着老人清瘦的身躯。他穿着浆洗得发白的旧工装,身边静静摆放着他那套传承给小玲的工具的仿制品——一把新磨的篾刀,几块新凿的磨刀石,几把薄刃刮刀——象征着他一生不离手的伙伴。那套真正的“命根子”,已在小玲的传承室里,成为新的圣物。
灵前没有摆放遗像,而是立着那幅《空山新雨·新生》壁挂。在肃穆的灵堂氛围中,那奔流的瀑布、氤氲的山岚、苍翠的竹林,仿佛被赋予了更深沉的生命力,无声地诉说着老人一生的追求和最终的托付。
前来吊唁的人络绎不绝。十里八乡的乡亲,受过福伯恩惠的学徒,省城工艺美术界的同行前辈,甚至一些低调赶来的、感念老人精湛技艺和纯朴人格的藏家……每个人走到那幅壁挂前,看着棺中安详的老人,无不潸然泪下,深深鞠躬。福伯的名字,连同他“砌魂”的境界,在这一刻,超越了技艺本身,升华为一种精神图腾。
守灵的三天三夜,工坊的篾刀声、刮青声、编织声,几乎没有停止过。匠人们用自己最熟悉的方式,陪伴老人最后一程。春梅嫂子红着眼睛,沉默地劈着篾,篾片在她手中均匀得如同尺子量过。王秀英一边抹泪,一边编织着细密的竹席。年轻的学徒们,则一遍遍练习着最基础的刮青和编织手法,动作格外认真。每一种声音,都是对逝者最深切的哀悼和对传承最坚定的承诺。
小玲几乎寸步不离地守在灵前。她穿着素白的孝服,跪在冰冷的竹席上,背脊挺得笔直,像一株在寒风中不肯折腰的幼竹。她没有再哭,只是脸色苍白得吓人,嘴唇紧抿,眼神空洞地望着福伯的棺木,又或是长久地凝视着那幅《空山新雨·新生》。福伯最后的话语在她脑海中反复回响:“骨要硬……魂要定……”这六个字,此刻不再是教诲,而是融入她血脉的烙印,是她必须用一生去践行的誓言。巨大的悲痛并未将她击垮,反而以一种近乎残酷的方式,淬炼着她的意志。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压在了肩上,那不仅仅是对福伯的思念,更是对整个卧牛坪竹编未来沉甸甸的责任。那幅凝聚了她心血和福伯灵魂的壁挂,此刻更像是一面无形的镜子,映照着她的渺小与不足。一种深切的惶恐和如履薄冰的危机感,取代了短暂的荣耀带来的眩晕。
葬礼结束后的第七天,陈子轩再次踏入了卧牛坪工坊。
这一次,他身边没有前呼后拥的助理,没有咄咄逼人的吴代表。只有他一个人,穿着一身肃穆的黑色西装,臂上戴着黑纱,手里捧着一大束素净的白菊。他的神情与以往截然不同,没有了高高在上的疏离和精于计算的锐利,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静的哀思和显而易见的疲惫。眼神深处,似乎经历了一场剧烈的风暴,风暴过后,显露出一种洗练过后的复杂与……真诚?
工坊里弥漫着尚未散尽的悲伤气息。匠人们默默地干着手里的活,看到陈子轩,眼神复杂,有警惕,有疑虑,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陈子轩径直走到福伯的灵位前(灵堂已撤,但工坊专门设置了一个简朴的纪念角,放着福伯的遗像和那盏标志性的篾丝走马灯),深深地、极其郑重地鞠了三个躬。他将白菊轻轻放在遗像前,沉默地站立了许久。
然后,他转过身,找到了正在和春梅嫂子低声商量事情的顾安和林薇。
“顾总,林总监,节哀。”陈子轩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真切的歉意,“福伯大师的离去,是巨大的损失。我……来晚了,也……做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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