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涛事件带来的家族风暴尚未完全平息，另一重源自过往岁月、承载着知遇之恩与师生情谊的纠葛，如同一道无声的惊雷，再次劈中了林寒已然不堪重负的内心。
这天上午，林寒强打起精神，参加一个关于全省金融领域腐败问题专项治理的电视电话会议。会议间隙，他习惯性地打开那部用于处理日常通讯（非加密）的手机，查看是否有紧急工作信息。一条来自陌生号码，但署名却让他心头一震的短信，静静地躺在收件箱里。
“小寒，闻听你在省纪委担重任，清查积弊，夙夜在公，为师甚慰。然近期风闻，临州案牵连日广，或有波及我门下不成器弟子者。若有闲暇，盼能一晤，当面叙谈。师，韩东林。”
韩东林！
这个名字，对林寒而言，重若千钧。这是他大学时代的恩师，时任经济学院副院长，也是他人生道路上至关重要的引路人。林寒出身寒门，当年若非韩老师慧眼识珠，在学业和生活上给予他诸多关怀与指导，甚至在他考研抉择迷茫时悉心点拨，他未必能有今日之成就。韩老师学识渊博，为人清正，淡泊名利，在林寒心中，一直是儒雅学者的典范，是精神上的灯塔。毕业后，林寒虽公务繁忙，但每逢年节，总会致电问候，师生情谊深厚。
老师怎么会突然发来这样一条信息？“波及我门下不成器弟子”？老师门下弟子众多，分布在各行各业，难道……难道有哪位师兄师弟，也与临州这起惊天大案有了牵连？甚至严重到需要老师亲自出面，用如此委婉却又难掩焦急的方式联系自己？
林寒握着手机，指尖冰凉。刚刚经历了堂弟林涛的变故，如今恩师的信息又至，他感到一种命运弄人的残酷。为何这些他最不愿伤害、最想维护的人，总会以各种方式，被卷入他正在进行的这场残酷斗争之中？
他立刻通过内部保密渠道，核实了这个发送短信的号码，确认其登记信息与韩东林老师相符。他沉吟良久，没有立刻回复短信，而是拨通了周海洋的电话。
“海洋，帮我查一个人，我大学的恩师，韩东林教授。重点查他近期的人际交往，特别是与他关系密切的弟子中，有没有人与昌隆投资、宋维民圈子，或者清河社保基金案、陈明达地下钱庄案中的任何一环，存在关联。要快，但要绝对保密，注意方式，绝不能打扰到韩老师本人。”
“明白！”周海洋再次领受了一个棘手的任务。
安排下去后，林寒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他回忆着与韩老师相处的点点滴滴，那位在讲台上侃侃而谈、在生活中温润如玉的长者形象，与眼前这起充斥着权钱色、血与火的腐败大案，显得如此格格不入。他无法想象，也无法接受韩老师会与这些事情有任何瓜葛。但老师的短信，又明确地指向了某种担忧和请托。
是见，还是不见？
如果见面，老师当面提出请他关照某位涉案的师兄师弟，他该如何回应？是严词拒绝，伤了恩师的心，背负忘恩负义的骂名？还是网开一面，违背党纪国法，践踏自己坚守的底线？
如果不见，又如何回复老师？搪塞敷衍，同样是对这份深厚情谊的亵渎。
就在林寒内心激烈挣扎之际，周海洋的初步调查结果很快反馈回来，带来了一个更具体、也更让林寒心惊的消息。
“林书记，查到了。韩东林教授有一位早年带的硕士研究生，叫赵宏斌，比您高几届。此人毕业后进入金融系统，能力突出，晋升很快，现任临州银行副行长，分管信贷业务。我们之前梳理昌隆投资及关联公司的贷款记录时，发现有多笔大额违规贷款，审批环节都存在疑点，而赵宏斌……是这些贷款审批的关键签批人之一。目前，他已经被列为昌隆投资案的重要涉案嫌疑人，省银保监局和专案组已经准备近期对其采取措施。”
赵宏斌！林寒对这个名字有印象，是一位能力很强、也颇为活跃的师兄，在校时与韩老师关系极为密切，据说逢年过节必登门拜访。原来是他！
韩老师短信中所说的“不成器弟子”，指的就是赵宏斌无疑了。老师定然是听到了风声，知道赵宏斌问题严重，而又清楚自己正在负责此案，才放下清高与矜持，发来了那条信息。
情况再明了不过。一边是恩重如山、德高望重的授业恩师，以及那位曾同窗数载、或许只是一时糊涂的师兄；另一边，是铁一般的纪律，是涉案金额巨大的违规贷款，是必须被追究的罪责，是无数因此受损的国家利益和民众信任。
林寒感到一种比面对林涛时更深的无力与心痛。林涛是他的血亲，但韩老师于他，是精神上的父亲。拒绝林涛，尚可归咎于其自身不争气；拒绝韩老师，却像是在亲手斩断自己精神根系的一部分。
他独自一人在办公室里踱步，烟一支接一支地抽。墙上“纪律严明，执法如山”的横幅，在烟雾中显得有些模糊。他想起了韩老师当年在课堂上，讲到经济学中的“成本与收益”时，曾语重心长地对他们说：“……做任何决策，都要考量成本。但这成本，绝不仅仅是金钱和物质，更包括你的良知、你的原则、你内心的安宁。有些代价，一旦付出，就永难挽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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