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饿?”兀鲁思冷笑,“草原上谁不挨饿?若都因饿便能偷,规矩何在?部落何以存续?我们也有句话,叫‘小时偷羊毛,大时偷骏马’。放任一次,便有十次。所以,规矩就是规矩。” 他顿了顿,语气稍缓,“不过,规矩之外,也有人情,或者说……‘价钱’。若有人愿意为他们支付足够的赎金——可以是牛羊,可以是财物,也可以是别的等价之物——那么,他们的手,或许可以保住。”
他这话意有所指,目光在周大树脸上停留了一瞬。
就在这时,地上那对父子仿佛听懂了“赎金”二字,或者说,他们敏锐地捕捉到了兀鲁思与这位衣着同样破旧(相对草原贵族而言)的南人之间的对话,以及周大树脸上那一闪而过的不忍。求生的本能瞬间压倒了一切。那父亲猛地挣扎起来,不顾身上的伤痛,用膝盖着地,艰难地挪向周大树的方向,嘴里发出含混而急切的呜咽,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充满了绝望的乞求。那少年也跟着父亲,一起朝着周大树砰砰磕头,额头撞在冻土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嘴里叽里咕噜地哭喊着,眼泪混着泥土流下。
周大树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弄得有些手足无措,他完全听不懂他们在喊什么。
柳明远凑近他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低语,语气带着一丝玩味和告诫:“周兄,看见没?谁说蛮人只有蛮力?他们看人的眼光,有时候毒得很。这是瞧出你面善,又似乎与首领相熟,把活命的指望全押在你身上了。不过……”他声音压得更低,“周兄可想清楚了,这些草原上的苦哈哈,就像草原上的野狗,你今天给他一块肉,他感激涕零,视你如再生父母。可哪天你手头紧了,喂不上了,或者他觉得你身上有更多肉……保不齐反口就能咬死你。白眼狼,喂不熟的。”
周大树看着眼前磕头如捣蒜、狼狈凄惨的父子,又看看面色冷峻等待他反应的兀鲁思,再回味柳明远那番冰冷现实的话,心中五味杂陈。他不是圣母,深知救急不救穷,更明白升米恩斗米仇的道理。但眼睁睁看着一个半大孩子因为偷了一只羊(或许只是为活命)就要被砍掉手,在这医疗条件几近于无的草原,几乎等于宣判了缓慢的死刑……他终究有些硬不起心肠。
或许,这也是个机会?一个深入了解草原底层,甚至……测试自己影响力的小机会?
他苦笑了一下,对柳明远低声道:“柳兄,这算不算是……缘分到了,躲都躲不开?”
兀鲁思将周大树的反应尽收眼底,适时开口:“周先生,可是对这两人……有意?” 他用的是“有意”,而非直接问是否想赎买,留了余地。
周大树没有立刻回答,而是道:“首领,能否先问问他们,究竟是何来历?为何行窃?总要知道个缘由,才好决定。” 他这话说得在情在理,既给了兀鲁思面子(尊重部落的处置权),也给自己留下了转圜空间。
兀鲁思点点头,对身旁的巴图示意了一下。巴图立刻上前,用蛮语厉声喝问起来。
那父子俩听到问话,仿佛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情绪更加激动,父亲语无伦次,边哭边说,儿子也在旁边补充,声音凄切。周大树只能皱着眉头,努力从他们的表情和手势中猜测。
柳明远见状,主动走上前,转向周大树,用清晰而平缓的语调转述:
“周兄,这父子二人,父亲叫乌路木,儿子叫诺敏,原本是东北边‘灰熊部’的普通牧民。据这乌路木说,两个月前,灰熊部的大萨满宣称得到了‘无上至尊’的神谕,需举行盛大祭礼祈福消灾。祭祀之后,作为‘对神灵的供奉’,萨满和头人们以供奉为名,强行拉走了包括他家唯一一头产奶母羊。”
柳明远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这还没完。没过几天,部落里负责收‘部落贡献’(也就是税)的税官又来了,说因为祭祀花费巨大,且今年草场不丰,要求每家额外再交一匹马或同等价值的皮毛。乌路木家早已一贫如洗,哪里还有马?税官便以‘抗拒贡献’为由,将他家仅剩的一匹瘦马也牵走了,连他妻子陪嫁的一副旧马鞍都没放过。”
“接连失去牲畜,他们家连日常的‘部落定额贡献’都无力完成。妻子——也就是诺敏的母亲,眼见寒冬将至,家中无粮无畜,幼子嗷嗷待哺,自己又病弱,绝望之下,在十天前……投了冰河自尽。” 柳明远的声音也低沉了些。
“父子二人草草掩埋了亲人,在部落里实在活不下去了。灰熊部规矩森严,未经允许不得脱离部落,违者视为叛逃,抓回即处死。他们趁夜冒险逃了出来,在草原上流浪,靠挖草根、捡拾冻死的动物残骸,偶尔冒险偷一点零星食物过活。这次实在是饿得狠了,看到野狼部这边羊群分散,便铤而走险,想偷一只最瘦弱的小羊……结果,就被巡哨的勇士发现了。”
柳明远翻译完。只有乌恩其压抑的哭泣和诺敏的抽噎声。周围不少野狼部的族人没有什么特别的表示,毕竟草原生活艰难,类似的故事并非孤例,只是程度不同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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