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东,辽阳。
这座昔日大明在辽东的统治中心,如今已彻底换了气象。城头飘扬的不再是大明的日月旗,而是女真各部联盟的狼头大纛。城墙之上,身着皮袄、铁甲,发辫盘顶的女真武士持弓按刀,眼神桀骜地扫视着城外广袤的原野。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混合着牲口气息、皮革腥膻和隐隐血腥的独特味道,那是征服者的气息。
城中心,原大明辽东都指挥使司衙门,如今成了女真大汗努尔哈赤的行营。衙门的格局被大幅改动,拆除了许多象征汉家威仪的影壁、回廊,显得更加开阔、粗犷。正堂之内,炭火盆烧得正旺,驱散着北地初夏夜晚残留的一丝寒意。
努尔哈赤——或者说,在他的艺术化名“完颜宗弼”之下——正踞坐在一张铺着完整虎皮的大椅上。他年约五旬,身材并不算格外魁梧,却异常精悍结实,如同一头蓄势待发的豹子。古铜色的面庞上颧骨高耸,眼窝深陷,一双细长的眼睛开阖之间,精光四射,仿佛能穿透人心。他并未穿戴沉重的甲胄,只着一件玄色绣金边的窄袖袍服,腰间束着一条镶嵌着绿松石的牛皮腰带,一柄形式古朴、鞘上满是磨损痕迹的弯刀随意地靠在一旁。
他面前的地面上,同样铺着一张巨大的兽皮,上面摆放着辽河平原的简略地图,材质粗糙,却标注着最新的军情动态。几名女真核心部族的贝勒、额真(将领)分坐两侧,大多神情亢奋,摩拳擦掌。
“大汗!”一名满脸虬髯、声若洪钟的额真瓮声瓮气地开口,他是镶黄旗的猛将额亦都,“明狗二十万大军,龟速北来,如今方才抵达广宁一带!咱们何不主动出击,趁他们立足未稳,杀他个片甲不留!让南蛮子也尝尝咱女真铁骑的厉害!”
“是啊,大汗!”另一名较为年轻的贝勒,正白旗的阿敏,眼中闪烁着嗜血的光芒,“探马来报,他们队伍里还有马车,有工匠营,走得慢吞吞像群娘们!咱们骑兵来去如风,冲垮他们的队形,烧了他们的粮草,看他们还怎么打!”
帐内顿时响起一片附和之声,充满了对战斗的渴望和对明军的轻视。他们起兵以来,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早已将明军边军视若无物。如今听说来的不过是又一支人数更多的“南蛮”军队,自然不放在眼里。
完颜宗弼没有说话,只是用一根马鞭,轻轻点着地图上代表明军位置的那个红色标记,目光幽深,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时,一个与帐内粗豪气氛格格不入的身影,悄然从角落的阴影中走上前来。此人约莫四十岁年纪,面容清瘦,留着三缕长须,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儒生长衫,外面罩了件女真式的皮坎肩,显得不伦不类。他叫范文程,原是辽东一落魄书生,因通晓文墨、熟知明廷虚实,数年前投靠了努尔哈赤,颇受信用,被视为“先生”。
“大汗,诸位贝勒,稍安勿躁。”范文程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让帐内的喧闹稍稍平息了一些。一些女真将领看向他的目光带着审视,甚至隐隐有些不屑,但碍于大汗的尊重,并未出声呵斥。
“范先生有何高见?”完颜宗弼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带着金属摩擦般的质感。
范文程向完颜宗弼微微躬身,然后面向众将,缓缓道:“明军此来,统帅并非寻常边将,而是……常胜。”
“常胜?”额亦都嗤笑一声,“就是那个在东南打倭寇的女人?哼,打几个海上的矮矬子算什么本事?这里是辽东,是咱们骑兵的天下!”
“额亦都贝勒所言不差,辽东是骑兵的天下。”范文程并不动怒,语气依旧平稳,“但正因如此,才更需谨慎。此常胜,非寻常女流。诸位可还记得数年前,北元王庭是如何覆灭的?”
此言一出,帐内顿时安静了几分。北元王庭的覆灭,虽然细节他们不甚清楚,但“常胜”这个名字,与那场惊天动地的北伐胜利紧密相连,足以让任何知晓其事的将领心生警惕。
“那又如何?”阿敏不服气道,“此一时,彼一时!她当年能赢,不过是仗着明军势大,北元内部纷争罢了!”
“贝勒爷,”范文程看向阿敏,目光锐利起来,“若她只是侥幸,陛下(指明朝皇帝)会在此等国运之战中,再次拜她为帅,授以征虏大将军节钺,总揽北方一切战事吗?明廷内部,难道无人可用了吗?”
阿敏一时语塞。
范文程继续道:“学生近日详查了此次明军的情报,发现几点异常之处,不得不察。”
他伸出三根手指:“其一,明军行军序列严整,各部协调远超以往边军。其斥候侦查范围极广,手法老练,我方游骑难以靠近其核心队伍。这绝非一群乌合之众所能为。”
“其二,其军中设有‘参谋司’,由一群年轻军官组成,专司情报、舆图、战术推演。此机构,乃常胜一手创办之‘大明军事学堂’之产物。她似乎在有意培养新一代的将领,将战争视为一门可以传授、可以推演的学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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