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霜重。
裴琉璃带着青黛、紫苏、周安,还有新来的陈平,再次踏进西市。与昨日不同,今日她心中已有定见——东北角那处转手的绸缎庄,她势在必得。
市鼓刚响,铺子陆续卸下门板。空气里混杂着胡饼炙烤的焦香、牲畜皮毛的腥膻,还有不知从哪家香料铺飘出的异域芬芳。穿各色袍服的商贾高声吆喝,碧眼卷发的胡商牵着骆驼慢悠悠走过,驼铃叮当。
那绸缎庄果然临着岔路。三间门脸,黑漆招牌已有些斑驳,上书“云锦轩”三字。铺门半掩,里头空空荡荡,只余几个积灰的货架。
周安上前叩门。半晌,一个五十来岁、穿着厚棉袍的瘦高中年人探出身来,眼眶深陷,神色疲惫。
“可是李掌柜?”周安拱手,“昨日使人递过话,来看铺子的。”
李掌柜打量众人,目光在裴琉璃身上停了停,侧身让道:“进来看吧。”
铺面比外头看着宽敞。后头连着个不小的院子,青砖墁地,墙角一口老井,井绳磨得发亮。东厢三间房,可作库房或作坊;西厢两间,能住人。
“实不相瞒,”李掌柜叹气道,“若不是洛阳老母病重,急着回去,这铺子我真舍不得出手。地段您也瞧见了,西市东北角,虽不及正街热闹,可胜在四通八达。后院这口井,水是甜的——整个西市,有自家甜水井的铺子不超过十家。”
裴琉璃走到井边,示意陈平打上半桶。水清冽,她掬了一捧,入口甘醇。
“三百贯,是贵了些。”她转身,语气平和,“如今西市铺面,这般大小的,市价不过二百贯出头。”
李掌柜苦笑:“娘子是懂行的。可我这铺子带着井,后头院子也齐整……”
“二百四十贯。”裴琉璃截断他的话,“现钱交割,今日便可立契。”
李掌柜一怔,显然没料到对方如此干脆。他搓着手,犹豫道:“这……二百六十贯如何?我那些货架、桌椅都留下,您可直接用。”
正议着价,外头忽然传来一阵爽朗笑声。那笑声有些奇特,带着异域口音,却又流利得很:
“李掌柜,这是找到买主了?”
帘子一挑,进来一人。
来人约莫四十岁,高鼻深目,肤色是常年在风沙里行走的黧黑。头戴粟特人常见的卷檐虚帽,身穿联珠纹锦缎袍,腰束革带,上嵌绿松石。最惹眼的是那一把浓密的络腮胡,修剪得整齐,胡须间竟还编入几缕金丝。
他左手拇指戴着一枚硕大的猫眼石戒指,进门时,那猫眼在光线下划过一道诡谲的光。
李掌柜连忙拱手:“胡掌柜!您怎么得空过来?”
“路过,听见里头有人声。”被称作胡掌柜的男子笑呵呵地,目光却敏锐地扫过众人,最后落在裴琉璃身上,“这位娘子是……”
“来看铺子的。”裴琉璃微微颔首。她注意到这胡商说官话虽带口音,用词却极文雅,不似寻常商贾。
“哦”了一声,也不避讳,径自走到井边看了看,又摸摸墙壁:“好地方。李掌柜,你开价多少?”
“这……”李掌柜有些尴尬。
“三百贯。”裴琉璃代答了,语气淡然,“我正在还价。”
萨尔抚掌大笑:“三百贯?李掌柜,你这就不厚道了。这铺子去年我问你时,你开口才二百七十贯。”他转向裴琉璃,猫眼石戒指在光线下一闪,“娘子若真有心要,我替你说个公道价——二百三十贯,连井带院,货架桌椅全送。如何?”
李掌柜脸都绿了:“胡掌柜!你、你这……”
“我怎么?”萨尔笑眯眯的,“生意场上,讲个诚信。去年你是这个价,今年市面没涨反跌,难道还加价不成?”他说着,从怀里掏出个沉甸甸的皮囊,往桌上一放,“娘子若此刻立契,这二百三十贯,我作保。”
这一出,连裴琉璃都怔住了。
周安在旁低声道:“夫人,这位是西市有名的胡商,名叫萨尔,粟特人,专走安西到长安的商路,贩香料、玉石、骏马。为人……颇为仗义,但也不好惹。”
安西。裴琉璃心念微动。
她看向萨尔:“胡掌柜为何要帮我?”
“帮?”胡桑萨尔捋了捋胡须,金丝在指间闪烁,“我不是帮你,是看不惯有人坐地起价。”他顿了顿,深褐色的眼睛盯着她,“况且——我昨日在朱颜阁外,瞧见娘子了。”
裴琉璃眸光一凝。
“那盒粉,能让胡胖子变脸色的,可不多见。”胡桑萨尔走近两步,压低声音,“娘子姓裴,可是安西都护裴将军府上?”
院中静了一瞬。陈平的手按上了腰间——虽未佩刀,但那是个戒备的姿势。
裴琉璃却笑了:“胡掌柜消息灵通。”
“走丝路的,耳朵不灵光,早就死在沙漠里了。”萨尔也笑,露出白生生的牙,“裴将军镇守安西时,我的商队过葱岭,曾得都护府照拂。这份情,我一直记着。”
原来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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