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六，离年关只剩几日。裴府上下正忙着洒扫除尘，筹备年货，各处透着年节前特有的忙碌与喜气。
午后，裴琉璃正在暖阁里听青黛回禀萨尔那边传来的消息——十盒“绛唇含香纸”送出后，已有五六位胡商女眷遣人来问，更有两位性子急的，直接找到了“识宝之眼”铺子里，询问何处可购，语气颇有些急切。萨尔派人传话，说“赌约已成，林郎君可着手准备那五十套包装了”，字里行间透着压不住的兴奋。
裴琉璃面上并未见太多喜色，只吩咐青黛将更细致的包装与标识图样准备好，三日后她再以“林瑠”身份出府与萨尔详谈。商业之事刚见曙光，她心头却隐隐有种莫名的预感，仿佛这表面的平静下，正酝酿着什么。
这预感，在申时三刻得到了印证。
前院忽然传来一阵急促到近乎慌乱的马蹄声，不是一两匹，而是至少十余骑！马蹄铁重重叩击在青石板上，声音尖锐刺耳，瞬间撕裂了府邸上空的宁静。紧接着，是门房惊慌的喝问声、沉重的拍门声，以及一个沙哑到极点的嘶吼：
“八百里加急！陇右军报！速报裴将军——！”
“轰”的一声，仿佛有惊雷在裴府上空炸开。所有忙碌的仆役都僵在了原地，针落可闻的寂静后，是压抑不住的嗡嗡议论。
“八百里加急？出什么事了？”
“陇右……我的天，莫不是吐蕃……”
“嘘！不要命了！快干活！”
裴琉璃搁下手中的图样，走到窗边。透过琉璃窗，她看见前院影壁处，几个满身尘土、甲胄染着霜雪的军校，被管家裴福引着，正踉跄却急速地奔向裴琰之的外书房方向。为首那人手中紧紧攥着一个沾满泥污的赤漆军报筒，在冬日惨淡的阳光下，红得刺眼。
八百里加急，陇右军报。
这几个字组合在一起，意味着边疆出了大事，而且是需要动用最高级别驿传系统、直送中枢的紧急军情！裴琰之虽暂领户部，但他安西都护的职衔未去，更是朝中公认最知兵、最善对付吐蕃的大将之一。这份军报送至裴府，意味着皇帝很可能已在宫中同时接报，而裴琰之，必将被即刻召见！
果然，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外书房方向便传来裴琰之沉冷如铁的声音，简短地下了几道命令。随即，沉重的脚步声响起，他带着亲卫，甚至来不及更换朝服，只穿着日常的墨色常服，便大步流星地穿过庭院，朝府门疾步而去。侧脸线条绷得如同刀削，眼眸深处是裴琉璃从未见过的、属于统兵大将的凛冽寒光。
经过正院外时，他的目光似乎无意中扫过暖阁的窗户，与窗后的裴琉璃视线有一刹那的交汇。没有停留，没有任何情绪传递，但那一眼的沉重与紧迫，却如同实质，穿透窗棂，重重压在人心之上。
他身影很快消失在府门之外，只留下一股紧绷到极致的气氛，笼罩着整个裴府。
“夫人……”青黛的声音有些发颤。
“去打探一下，军报具体内容。低调些，找周安，他或许能从相熟的门房或将军亲卫口中听到一言半语。”裴琉璃声音平静，但袖中的手指微微收紧。她想起自己看过的《大唐西域记》和零星地理志，陇右道，河西走廊，那是连接长安与西域的生命线，也是吐蕃东进最垂涎的肥肉。
当夜，确切的消息，伴随着长安城中隐隐开始流传的恐慌，悄悄汇拢到裴琉璃耳中。
周安跛着脚，罕见地带着满脸凝重而来：“夫人，打听清楚了。吐蕃赞普亲率大军，号称二十万，突袭鄯州（今青海乐都）！洮水军、临洮军接连战报，吐蕃前锋已破大斗拔谷（今扁都口），兵锋直指凉州（今武威）！河西走廊……门户已开！”
裴琉璃心头一沉。大斗拔谷是祁连山重要隘口，一旦被破，吐蕃骑兵便可长驱直入河西走廊腹地。凉州若失，则瓜州、沙州（敦煌）危矣，整个西域与长安的联系将被拦腰斩断！这已不是寻常犯边，而是意在吞并河西、觊觎中原的大规模入侵！
“朝中反应如何？”她问。
“宫中已连夜召集群臣议事。听闻圣上震怒……但，”周安压低了声音，“如今府兵制败坏，边军缺额严重，粮饷转运艰难。陇右诸军虽拼死抵抗，但兵力悬殊，求援急报一日数道……将军此去，恐怕……”他顿了顿，没再说下去，但意思已然明了。裴琰之此去，绝非仅仅是议事，很可能要被即刻推上前线，去收拾这骤然崩塌的危局！
裴琉璃闭上眼，脑海中浮现出裴琰之离去时那冰冷的侧脸。那不是畏惧，而是一种明知山有虎、不得不向虎山行的沉重决绝。国库空虚，军备废弛，政敌环伺，却要将这千钧重担，压在他一人肩上。
她重新睁开眼，眸中已是一片清明。“知道了。府中一切照旧，年节准备不必停，但务必约束下人，不得议论朝政军事，不得传播流言。若有违者，严惩不贷。”
“是！”
周安退下。暖阁内只剩下裴琉璃一人。窗外夜色如墨，寒风呼啸。
她忽然想起那份刚刚看到曙光的“琉璃记”计划，想起萨尔兴奋的传话，想起长安西市那喧腾的烟火气。这一切，在边疆燃起的烽火面前，骤然显得如此脆弱，仿佛狂风中摇曳的烛火。
但烛火，亦有烛火的坚持。
她转身，对候在外间的青黛道：“去小厨房，让他们用上好的老母鸡，配黄芪、当归、红枣，细细熬一盅汤。火候要足，味道要清，撇净浮油。再备几样清淡易克化的点心。”
青黛一愣：“夫人，您这是……？”
裴琉璃望向窗外书房方向，那里，灯火果然彻夜未熄。
“将军为国事劳心，既回府，总该有人，送一碗热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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