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裴承志推开书房门时,天刚蒙蒙亮。
他眼底有血丝,但精神却异常清明。一百遍《唐律》抄完了,整整齐齐叠在案头,最上面一张,墨迹还未干透。
院中已有扫洒的仆役,见他出来,都停下动作,眼神复杂地望过来——有关昨日公堂的种种,早已在府里传遍了。
裴承志目不斜视,径直往正院去。
穿过月洞门时,却看见一个小小身影蹲在墙角的花圃边。
是秀宁。
外表嚣张跋扈,实则心思细腻,最是敏感。自裴琉璃进门,她从未主动与继母说过话,平日见了也是低头匆匆避开。
此刻,她正用一柄小银铲,小心翼翼地挖着一株植物的根茎。晨露沾湿了她的裙摆和袖口,她却浑然不觉。
裴承志脚步一顿。
他忽然想起,母亲去世后,有整整一年不肯开口说话。后来渐渐好了,却迷上了摆弄草药,总是一个人躲在院里的小药圃里,一待就是半天。
父亲曾说,这孩子像她娘,心里有事,都埋进土里。
“秀宁。”他唤了一声。
秀宁肩头一颤,却没回头,反而加快了手上的动作,三两下挖出那株开着淡紫色小花的植物,抖掉根上的泥土,用一块素绢仔细包好。
然后,她站起身,转过身来。
裴承志这才看清,妹妹的眼睛红肿着,显然哭过。但她脸上却没有泪痕,只有一种近乎执拗的平静。
“大哥。”秀宁走到他面前,将那个小布包递过来,“给……给她。”
裴承志一愣:“给谁?”
“给母亲。”秀宁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这是紫珠草,捣碎了敷在伤处,能化瘀消肿。我……我加了白芷和冰片,止痛的。”
裴承志接过布包,触手还是湿软的泥土气息。他低头看着妹妹——这个总是躲在人后、连说话都不敢大声的小丫头,什么时候开始,会配药了?
“你昨晚听见了?”他问。
昨晚他在书房抄书,隐约听见院外有极轻的脚步声,以为是小厮。
秀宁点点头,又摇摇头:“我……我偷偷去县衙了。躲在人群里,都看见了。”
裴承志呼吸一滞。
“我看见李桓那些人,是怎么瞪她的。看见那个姓李的宰相,是怎么压她的。”秀宁的手指绞在一起,指节发白,“我也看见……她是怎样站的。”
“怎样?”
“像……”秀宁抬起眼,泪水忽然涌出来,“像娘从前护着我们那样。明明那么多人围着,她背挺得直直的,一步都没退。”
裴承志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
“大哥。”秀宁抹了把眼泪,忽然抓住他的袖子,声音发颤,“我以前……以前总觉得,她来了,娘就真的没了。可我昨天看见,她站在那儿,一个人对那么多人……我在想,要是娘还在,会不会也这样护着我们?”
她哭出声来:
“我怕娘怪我……可我更怕,我们把一个肯护着我们的人,推出去了……我怕有一天,真的只剩我们三个了……”
裴承志一把将妹妹搂进怀里。
这个总是沉默寡言、把自己缩进壳里的小丫头,原来心里压着这么多,这么重。
“秀宁,”他抚着她的头发,“娘不会怪你。她若在天有灵,看见有人这样护着她的孩子,只会感激。”
秀宁在他怀里哭了很久,才渐渐止住。
她退开一步,用手背用力擦了擦脸,又从袖中掏出一个小瓷瓶:“这个……也给她。我按古方配的安神香,夜里点在帐中,能睡得好些。”
裴承志接过瓷瓶,瓶身还带着妹妹的体温。
“你自己怎么不给她?”
秀宁低下头,脚尖碾着地上的石子:“我……我不敢。我怕她不要。”
“她会要的。”裴承志将瓷瓶和布包仔细收进怀里,揉了揉妹妹的头发,“走,跟我一起去正院。你自己给她。”
秀宁猛地抬头,眼中还有未褪的惊慌:“现在?”
“就现在。”裴承志牵起她的手,“有些话,有些心意,当下不说,当下不给,可能就再也没机会了。”
就像他差点错过的,那个肯为他站在公堂上、对着一国宰相说“民妇只要一个清白”的人。
兄妹俩穿过晨雾弥漫的庭院,走向正院。
裴琉璃刚梳洗完毕,正在用早膳。见他们进来,有些意外地放下筷子。
“母亲。”裴承志拉着秀宁,一同跪下行礼。
裴琉璃的目光落在秀宁身上,温和道:“这么早,有什么事?”
秀宁浑身僵硬,求助地看向兄长。
裴承志轻轻推了推她的背。
秀宁深吸一口气,从怀中——又掏出一个小布包,这次是干净的青色棉布。她双手捧着,举过头顶,声音细如蚊蚋,却字字清晰:
“母亲……这是紫珠草膏,化瘀消肿的。还有安神香……您、您昨夜没睡好吧?我听见您咳嗽了……”
她越说声音越小,头几乎埋到胸前。
裴琉璃静静看着那个小布包,看了很久。
久到秀宁的手开始发抖,久到裴承志都忍不住要开口时——
她伸出手,接过了布包。
指尖无意间触到秀宁的手背,那小手冰凉,还在微微发颤。
“紫珠草要晨露未干时采摘,药效才最好。”裴琉璃解开布包,看着里面那株带着露水的植物,轻声道,“你天不亮就去挖了?”
秀宁点头,不敢抬头。
“安神香的方子,是《千金方》里改良的?”裴琉璃拿起那个小瓷瓶,拔开塞子闻了闻,“加了柏子仁?很巧的心思。”
秀宁猛地抬头,眼中全是惊诧:“您……您懂药理?”
“略知一二。”裴琉璃将瓷瓶仔细收好,然后伸出手,轻轻握住秀宁冰凉的小手,“手这么凉,进来喝碗热粥吧。”
秀宁的眼泪又掉下来。
这次不是委屈,不是害怕,是一种终于找到归处的、滚烫的释然。
裴承志站在一旁,看着继母牵着妹妹的手,将她带到桌边,盛了一碗热粥,又夹了一块她最爱吃的桂花糕。
晨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尘埃在光柱里缓缓浮动。
这个曾经冰冷疏离的家,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在悄然融化、重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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