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琉璃从账房出来时,天已擦黑。她拢了拢半旧的灰鼠斗篷,正要穿过回廊,却瞥见西厢房檐下蹲着个小小的黑影。
是承泽。
八岁的孩子蜷在石阶上,手里攥着什么,正对着冻硬的地面比划。听到脚步声,他像受惊的兔子般弹起来,将手里的东西死死藏在身后。
裴琉璃停下脚步。
这孩子已经躲她三个月了。每次请安,他都是匆匆一礼就跑,从不多说一个字。有几次她在园子里遇见,他分明想说什么,却总是咬住嘴唇转身离开。
“这么冷的天,蹲在这儿做什么?”她温声问。
承泽低着头,脚尖碾着地上的碎石子:“没、没什么。”
“手里藏的什么?”
承泽浑身一僵,把东西藏得更紧了。
裴琉璃没有逼他,只是走到廊下,在石阶上坐下——就坐在他刚才蹲的位置旁边。青石的寒意透过厚厚的裙裾渗上来,她轻轻打了个寒颤。
“我小时候,也爱在这种天蹲在屋檐下。”她望着庭院里光秃秃的树枝,声音很轻,“我娘走得早,院里那些姨娘姊妹不爱跟我玩。我就一个人蹲着,看蚂蚁搬家,看蜘蛛结网,看雪花一片片落下来。”
承泽偷偷抬起眼。
这是他第一次听继母说起从前。
“后来我学会了刻木头。”裴琉璃伸出手,掌心向上,借着廊下灯笼的光,能看见指腹有层薄薄的茧子,“从厨房偷了把削果皮的小刀,在柴房里找些碎木料,刻小鸟,刻小马,刻……刻我娘的样子。”
她顿了顿,唇角浮起一丝极淡的笑意:
“刻得不好,但我总觉得,刻出来了,那个人就还在。”
承泽的呼吸急促起来。
他忽然把手从背后拿出来,摊开掌心。
是只木雕的小鸟。只有拇指大小,翅膀一边厚一边薄,鸟喙歪着,但尾巴的羽毛一根根刻出来了,能看出是只麻雀。
“我、我刻的。”他的声音小得像蚊子,“刻坏了……”
裴琉璃没有接,只是凑近了些,仔细看着:“为什么要刻麻雀?”
“它……它飞不高。”承泽低着头,声音发哽,“飞不高,就不用飞得太远,就能一直在家附近……大哥说父亲是鹰,要飞很高很远。我不想当鹰,我、我怕飞远了,就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他说到最后,几乎是在呜咽。
这个总是别别扭扭、动不动就炸毛的孩子,原来心里藏着这样的恐惧。
裴琉璃轻轻叹了口气。
她从袖中取出一方素帕,没有递给他,只是放在两人之间的石阶上。
“我嫁进来那日,你在祠堂外哭。”她声音平静,“我听见了。”
承泽猛地抬头,眼睛瞪得大大的。
“你没进去,就蹲在祠堂外的老槐树下哭。你说:‘娘,他们又给我找了个娘,你是不是就不要我了?’”裴琉璃看着他,目光清澈见底,“我当时就在墙后头,全听见了。”
承泽的脸刷地白了。
“后来三个月,你躲着我,不理我,我都知道。”裴琉璃继续道,“我不怪你。换作是我,我也不要后娘。这世上哪有孩子,会真心想要个陌生人来当娘?”
她伸手,不是去拿那只木鸟,而是轻轻碰了碰承泽冰凉的手背:
“所以,我不是来当你娘的。”
承泽怔住。
“我是来和你一起,在这个家里活着的。”裴琉璃收回手,指向庭院,“你看这院子,树是死的,石头是死的,房子也是死的。但人住进来了,生火了,做饭了,说话了,它就活了。”
“你,我,承志,秀宁,还有那些丫鬟婆子——我们都在这里活着。活得好不好,看我们自己。”
她终于拿起那只木鸟,举到灯笼光下:
“就像这麻雀。飞不高,但能钻屋檐,能躲雨,能在冬天找到藏身的草窠。它活得仔细,活得认真,所以年年春天,它都能回来。”
承泽的眼泪大颗大颗滚下来。
他没擦,任由泪水淌了满脸。
“我……我昨晚梦见娘了。”他哑着嗓子说,“她说她冷,说她一个人在那边,没人说话……我、我就想刻个鸟儿陪她,可我刻不好……”
裴琉璃沉默片刻,忽然站起身:“你跟我来。”
她没往正屋走,而是带着承泽绕过后院,来到祠堂。
推开门,香烛的气息扑面而来。供桌上,裴琰之原配许氏的牌位静静立着,前面供着一碟糕点、一盘果子。
裴琉璃点燃三炷香,递给承泽:“给你娘上柱香。”
承泽颤抖着手接过,跪在蒲团上,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
等他站起身,裴琉璃才指着那只木鸟:“放上去吧。就搁在牌位旁边。”
承泽不敢相信:“可、可是祠堂不能放这些……”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裴琉璃淡淡道,“你娘若在天有灵,看见儿子亲手刻的鸟儿,只会高兴。”
承泽小心翼翼地将木鸟放在牌位旁。小小的麻雀歪着头,黑曜石的眼睛在烛光下亮晶晶的,像在看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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