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三,国子监季考放榜。
裴承志的名字,悬在甲榜第七。
这是个极体面的名次。斋舍里的同窗围上来道贺时,他却觉得胸口像堵了团浸湿的棉花,闷得喘不过气。耳边那些“裴兄高才”“将门虎子”的赞语,嗡嗡响着,渐渐模糊成一片杂音。
他想起放榜前那夜,祭酒孔慎将他单独叫到值房。
烛火下,老祭酒的神色是少见的肃穆:“承志,你这篇《论漕运改制》的策论,老夫看了三遍。”
裴承志垂手站着,心里并无多少忐忑——那篇策论他下了苦功,数据翔实,条理清晰,连最苛刻的博士都挑不出错。
可孔慎下一句却是:“写得太好了。好到……不该是这个年纪能写出来的。”
裴承志一怔。
“你父亲在西北打仗,你母亲在西市营商。”孔慎缓缓翻开策论,指尖点着其中一段,“‘改分段陆运,沿途设常平仓,以兵护粮’——这主意,是你想的,还是你母亲想的?”
裴承志呼吸一滞。
“不必答。”孔慎摆摆手,“老夫只是提醒你。科举取士,取的是忠君爱国、恪守礼法之士。你这篇策论里,有兵权,有钱粮,有民政——太全了。全得让人害怕。”
他抬眼,目光如古井: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你还年轻,不必急着把所有本事都亮出来。有时候……藏拙,才是保身之道。”
那夜的烛火,此刻仿佛还在眼前跳动。
裴承志浑浑噩噩回到府中,推开书房门,案头还摊着那篇被孔慎用朱笔批了“过锐”二字的策论。
他盯着那两个字,看了许久。
忽然抓起策论,狠狠撕成两半。
纸屑纷飞,在午后阳光里像一场荒唐的雪。
“苦读十载——”他喉咙里滚出低吼,“仅为侍君乎?!”
门被推开了。
裴琉璃站在门口,手里端着盏刚沏的茶。她看了眼满地纸屑,又看了眼儿子赤红的眼睛,神色平静得像什么都没看见。
“茶,”她把茶盏放在案上,“庐山云雾,你爱喝的。”
裴承志胸膛剧烈起伏,别过脸去。
裴琉璃也不催他,自顾自坐下,捡起一片较大的纸屑。上面正好是那句被朱笔圈出来的“以兵护粮”。
“这句话,有问题?”她问。
“祭酒说……太锐。”裴承志声音嘶哑,“说我不该写这个,说该藏拙。”
“哦。”裴琉璃点点头,“那你自己觉得,这话对不对?”
裴承志猛地转回头:“当然对!西北运粮,十石粮草运到前线只剩三石!为何?匪患、贪腐、损耗!若改分段陆运,沿途设仓,派兵驻守——”
“那就动了太多人的饭碗。”裴琉璃截断他的话,“漕运上上下下多少人靠着这个吃饭?你这一改,他们吃什么?”
裴承志愣住。
“还有‘以兵护粮’。”裴琉璃放下纸屑,“兵部的人会想,你一个国子监生,手伸到军权上了?户部的人会想,设常平仓的钱从哪来?动了谁的预算?工部、吏部……你这一篇策论,把六部得罪了一大半。”
她抬眼看他:
“所以祭酒说得对。你这篇策论,太全,太锐,太……不懂做官。”
最后三个字,像冰锥子,扎进裴承志心里。
他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发现喉咙里堵着什么,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十年寒窗。
四书五经倒背如流,策论写得花团锦簇。
可原来在真正的“做官”面前,这些……屁都不是。
“那我还读什么书?”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磨过,“还不如跟母亲学做生意!至少赚钱是真的,养活一家人是真的!”
裴琉璃没说话。
她端起那盏茶,慢慢喝着,等裴承志的呼吸渐渐平复下来,才开口:
“承志,你见过苏秦张仪么?”
裴承志一愣:“那是战国纵横家……”
“他们读书,是为了侍君么?”裴琉璃放下茶盏,“苏秦说‘使我有洛阳二顷田,安能佩六国相印’——他读书,是为了不种地。张仪说‘舌在足矣’——他读书,是为了这张嘴能吃饭。”
她站起身,走到窗前:
“圣贤书里讲‘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讲‘学而优则仕’。可没告诉你,修身是为了什么?齐家靠什么?治国凭什么?平天下——你又算老几?”
这些话太直白,太锋利。
裴承志呆立在那里,像被人剥了皮,露出里面鲜红的血肉。
“我……我不懂。”他喃喃道。
“那我问你。”裴琉璃转过身,目光如炬,“你读书,是为了什么?为了考科举?为了做官?为了光宗耀祖?还是——”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
“为了有本事,让自己、让家人、让在乎的人,在这世道里活得更好一点?”
裴承志浑身一震。
“如果是后者,”裴琉璃走回他面前,“那做生意是本事,读书也是本事。科举是做官的路,但不是唯一的路。你父亲在军中挣前程,是路;我在市井挣家业,也是路。”
她捡起地上那片写着“以兵护粮”的纸屑,轻轻抚平:
“你这篇策论,写得很好。不是好在辞藻,好在格局。你能看到漕运的弊病,能想到解决的法子——这是治国的眼光。但缺了一样东西。”
“什么?”
“治人的手腕。”裴琉璃把纸屑递还给他,“知道弊病在哪,是聪明。知道怎么动手改,还不被人弄死——这才是本事。”
她拍了拍儿子的肩:
“把策论粘起来。祭酒批‘过锐’,你就学会什么叫‘藏锋’。科举要考,书要读,但心里得明白——”
“读书不是为了侍君。”
“是为了让你有选择,选择怎么活,而不是只能怎么活。”
说完,她转身离开书房。
留下裴承志一个人,对着满地纸屑,和那盏渐渐凉透的茶。
窗外暮色四合。
他慢慢蹲下身,一片一片,捡起那些撕碎的纸。
指尖碰到冰凉的墨迹时,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生母握着他的手教他写字时说过的话:
“承志,字要写端正。因为字是读书人的脸面。”
可母亲没告诉他——
脸面之下,该长着怎样的骨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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