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十,终南山庄子送来急报:药田边上的佃户和庄头打起来了。
起因是庄头要加租,佃户说今年天旱收成不好,加不起。两边吵着吵着动了手,一个佃户被打断了腿,庄头也被锄头砸破了头。庄上乱成一团,管事的压不住,连夜进城求主家拿主意。
裴琉璃听完禀报,放下手中的账册,看向一旁的裴承志。
“你去一趟。”
裴承志一愣:“我?”
“嗯。”裴琉璃神色平静,“庄头是族里七叔荐的人,佃户是本地农户。你去看看,该怎么处置。”
“可……可我还要温书,下月还有月考……”
“月考考这个么?”裴琉璃从案头拿起那本《大唐律》,翻开一页,推到他面前,“《户婚律》第二十七条:主佃相殴,各依凡人法论处。但若佃户伤主,加二等;主伤佃户……减三等。”
她指尖点着那行字:
“你去看看,这条律法,在庄子上管不管用。”
裴承志盯着那行字,又看看母亲平静的脸,忽然明白了——这是一场考试。
一场比国子监月考更难的考试。
他深吸一口气,站起身:“儿子这就去。”
“带上陈平。”裴琉璃补充道,“但到了庄上,你说话,他只听。”
“是。”
马车出城时,天刚蒙蒙亮。
裴承志坐在车里,手里攥着那本《大唐律》,心里把相关条文背了七八遍。又想起母亲平日处置铺子纠纷的手段——讲理,讲利,讲分寸。
他觉得,自己应该能办好。
庄子在终南山脚下,八十亩药田绵延开去,绿油油一片。可田埂边上,两拨人对峙着,锄头、棍棒在手,气氛剑拔弩张。
庄头是个四十多岁的黑瘦汉子,头上缠着布带,渗着血。见马车来,他眼睛一亮,小跑着迎上来:“可是主家来人了?您可得给小人做主啊!这群刁民,不仅抗租,还动手打人!”
佃户那边,一个老汉被搀扶着站出来,左腿裤管空荡荡地晃着:“放你娘的屁!是你要加三成租!今年天旱,药草收成本就不好,再加租,我们全家喝西北风去?!”
裴承志下车,按着背好的章程,先看伤。
庄头的头伤不重,皮肉伤。佃户的腿却是真断了,肿得发亮,连站都站不住。
他心中有了计较,沉声道:“按《大唐律》,主佃相殴,各依凡人法论处。但庄头你先动手加租,激起事端;佃户伤你在后,情有可原。依我看——”
“公子!”庄头急道,“可不能这么说啊!加租是七老爷的意思!说主家生意做大了,庄上的收成也得涨!我、我就是个传话的!”
裴承志话头一滞。
七叔?
族里的手,伸到母亲庄子上了?
他定了定神,转向佃户:“租子的事,可以再议。但你们动手伤人,总是过错。这样,庄头的医药费你们出,今年的租子……按原数交,不加了。如何?”
他觉得这处置很公平。
各打五十大板,又给了实惠。
可那断腿的老汉却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公子,您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咱们去年交的租子,就是市价的一倍半!今年若再加三成,那就是两倍还多!按原数交?按原数我们也快活不下去了!”
裴承志愣住:“一倍半?怎么会……”
“怎么不会?”老汉指着那片药田,“这田是玉真公主的庄子,地肥,本来租子就高。七老爷荐了这位庄头来,又说主家做生意要用钱,租子再加三成——我们这些佃户,早就是咬着牙在撑了!”
裴承志脑袋嗡嗡作响。
他忽然想起,母亲从未跟他提过庄子的租子是多少。
也从未说过,这庄子是七叔荐的人在管。
“庄头,”他转向黑瘦汉子,“去年的租子账册,拿来我看。”
庄头眼神躲闪:“账、账册在七老爷那儿……”
“那就去取。”裴承志声音冷下来,“现在就去。”
“这……七老爷在城里,来回得一天……”
“那就等。”裴承志在田埂上坐下,“陈平,去村里买些吃食来,分给大家。今天这事不弄清楚,谁也别走。”
他看似镇定,手心却全是汗。
背了一路的《大唐律》,此刻像个笑话。
原来律法之外,还有人心。人心之外,还有利益。利益之外,还有层层叠叠的关系网。
而他,像个闯进蛛网的飞虫,一举一动都缠着看不见的丝。
等到日头偏西,七叔没来,来了个账房先生。
说是七叔府上的,捧着一本账册,笑得滴水不漏:“公子,账在这儿。去年的租子,确是一倍半。但这是行情——终南山的地,种药草的收成,本就比种粮食高。佃户们赚的,也不少。”
裴承志翻开账册,上面数字密密麻麻,可他一眼就看出了问题——支出项里,有“打点官差”“孝敬上官”等名目,林林总总占了三成。
“这些开销,怎么回事?”他指着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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