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十九,裴府账房。
空气中弥漫着陈年账册的灰尘味和墨臭。四张长桌拼在一起,上面堆积的账簿几乎能淹没瘦削的刘先生。他算盘拨得飞快,额头上却渗出细密的冷汗。
裴琉璃坐在主位,手里捏着刚刚送来的一页汇总。
“刘先生,”她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像暴风雨前的死寂,“你把最上面那个数,再念一遍。”
刘先生喉咙滚动,声音发干:“自将军赴任至今,两年又四个月,账上记载的……府中各项开支,总计一万八千四百二十七贯。其中……”
“其中,”裴琉璃接了过去,指尖点在纸上,“采买一项,占一万一千三百贯。平均每月四百余贯。而根据你刚才比对的东西两市十年物价册,按我裴府百余人规模、现有产业自给程度,正常采买用度,应在每月一百五十贯至两百贯之间。”
她抬眼,看向刘先生:“也就是说,过去这两年,至少有一半的采买银钱——五千贯以上,不知所踪。对吗?”
五千贯。
一个能让长安中产之家衣食无忧过上几十年的数字。一个足够武装五百精锐骑兵的军费。
就在她眼皮子底下,在这座号称“家风清正”的河东裴氏宅邸里,被一群蛀虫,悄无声息地吞没了。
刘先生低下头:“是……且这还是保守估算。许多物品账价远超市价数倍,若按实价折算,亏空只怕……更大。”
裴琉璃放下纸页,靠回椅背。
她早知道有贪墨,却没想到规模如此骇人。这已经不是小偷小摸,这是把裴府当成了他们的钱庄,予取予求。
“都有谁经手?”她问。
刘先生递上一份名单,上面密密麻麻列了十几个名字,后面附着可疑账目和估算贪墨数额。排在前三的,正是已被发卖的采买管事周福(记一千二百贯)、库房赵管事(记八百贯)、厨房孙婆子(记五百贯)。后面还有车马、修缮、园圃等各处的管事,数额几十贯到数百贯不等。
“牵涉这么广,”裴琉璃看着名单,“我若一次全清理了,这府里怕是立刻就得停摆。”
“夫人明鉴。”刘先生苦笑,“这些人盘根错节,互相掩护,许多职位如今还离不了他们。且……他们背后,恐怕还不止。”
裴琉璃明白他的意思。能在这等高门府邸里坐到管事位置,且敢如此大肆贪墨的,多半在府外也有倚仗,或是与其他高门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打狗,得看主人。
“新规推行如何?”她换了话题。
刘先生脸色更苦:“表面依从,实则阳奉阴违。采购、库房、账房三方,如今倒是‘团结’了——团结起来应付新规。今日送来的采买单据,价格‘恰好’卡在市价上限,质量‘恰好’符合最低描述,验收‘恰好’都通过。一切合规,无可指摘。”
他拿出一张单据:“您看这冬炭。账上记‘银骨炭’十筐,每筐五贯。东西两市今日均价四贯三。他们便报四贯八。合规吗?合规。冤枉吗?您我都知道,这炭里恐怕不止掺了石粉,连四贯八都不值。”
裴琉璃看着那张单据,笑了。
气笑的。
“他们这是给我上课呢。”她站起身,走到窗边,“告诉我,在这深宅大院里,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我想用规矩管住他们,他们就用规矩把我架起来。”
“夫人,是否……暂缓锋芒?”刘先生小心翼翼道,“徐徐图之?”
“徐徐图之?”裴琉璃转身,眼中寒光凛冽,“刘先生,你可知我昨日去库房查旧年锦缎,看到了什么?三年前宫里赏下来的蜀锦,账上记着十匹,实存两匹。问管事的,说‘虫蛀了’、‘送人了’。虫蛀?那库房比我脸还干净!送人?送给谁了,可有记录?没有。”
她走回案前,一掌拍在名单上:“他们不是蛀虫,是蛀空大堤的白蚁!我再徐徐图之,等裴将军回来,看见的就是一座被掏空的府邸,和一群肥头大耳的硕鼠!”
刘先生噤声。
“新规不是儿戏。”裴琉璃重新坐下,语气恢复冷静,“既然他们喜欢‘合规’,我就让他们合个够。刘先生,从明日起,执行第二套方案。”
“请夫人示下。”
“第一,价格公示与举报重赏。每日采买明细、对应市价参照,张贴在二门。设立匿名举报箱,凡举报虚报价格、以次充好经查实者,赏差额二十倍,上不封顶。诬告者,杖五十,发卖。”
刘先生倒吸一口凉气:“二十倍?”若是一贯的差价,便是二十贯巨赏!足以让一个普通仆役铤而走险。
“第二,岗位轮换与交叉审计。所有涉及钱物岗位,每季轮换。库房的去管采买,采买的去管账目。同时,从我的铺子里调两个老账房进来,不归属府中原体系,专门做交叉审计,直接对我负责。”
“第三,利益捆绑。”裴琉璃从私账中取出一张飞钱票据,“这是我的香料铺子今年三成红利,约一千贯。设‘年度勤勉金’,府中所有仆役,年底按考评等级分享。考评标准,我来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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