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烧是昨夜退的。
裴琉璃亲手换下承泽额上最后一块湿帕子时,触手已是温凉。她盯着那张瘦脱了形的小脸看了半晌,才缓缓吐出一口压在胸腔里三日三夜的气。
青黛红着眼眶递来温水:“夫人,您去歇会儿吧,这儿我看着。”
裴琉璃摇头,就着青黛的手抿了口水,喉咙里干灼的疼。她没动,依旧坐在榻边,手指无意识地轻抚着孩子汗湿的额发。
天将亮时,承泽动了。
先是睫毛轻颤,然后眼睑挣扎着掀开一条缝。混沌的、迷蒙的眼神,在触及榻边人影时,骤然定住。
裴琉璃俯身:“承泽?”
孩子没应,只是看着她,眼神慢慢聚焦。然后,那只露在锦被外、瘦得见骨的小手,忽然抬起来,抓住了她的衣袖。
抓得很紧,指节泛白。
“……”承泽的嘴唇动了动,发出气音。
裴琉璃忙凑近些:“要什么?水?还是难受?”
孩子却只是看着她,眼睛睁得很大,黑白分明的瞳孔里清晰地倒映出她的脸。然后,他用了些力气,把她往自己这边拽了拽,声音轻得像羽毛落地,却字字清晰:
“母亲……不要走。”
刹那间,万籁俱寂。
窗外的风声、更漏声、甚至烛火噼啪声,全都消失了。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榻上孩子虚弱却执拗的抓握,和那句石破天惊的——
母亲。
不是“夫人”,不是含糊的“阿娘”,是清清楚楚、带着全副依赖的“母亲”。
青檀手里的铜盆“哐当”一声轻响,她慌忙扶住,眼泪却已夺眶而出,慌忙背过身去。
裴琉璃僵在那里。
她经历过无数谈判桌上的刀光剑影,面对过最苛刻的董事会问责,甚至死过一次又活过来……却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样,被两个轻飘飘的字钉在原地,心脏缩成一团,酸涩滚烫的情绪汹涌地冲撞着胸腔,几乎要破体而出。
她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被什么堵着,发不出声音。
榻上的孩子却因她的沉默不安起来,抓着她衣袖的手更用力了,声音里带上了哭腔:“母亲……别走……泽儿怕……”
怕什么?
怕这高热卷土重来?怕黑暗中只剩自己一人?还是怕睁开眼,这连日来守在身边、喂药擦身、一声声哄着的人,又变回那个隔着距离的“夫人”?
裴琉璃猛地闭了闭眼,再睁开时,所有翻涌的情绪都被压进眼底最深处,只剩下温软的、实实在在的暖意。她反手握住那只小手,掌心贴着微凉的皮肤,声音稳得不可思议:
“不走。”她一字一句,看着孩子的眼睛,“母亲就在这里,哪儿也不去。”
承泽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似乎在确认这话的真假。然后,他眼底那根紧绷的弦松了,疲惫和安心同时涌上,眼皮沉沉落下,抓着她衣袖的手却没松,只是力道缓了,变成一种依赖的依偎。
他又睡着了。呼吸均匀。
裴琉璃慢慢坐直,目光却无法从那只紧攥着自己衣袖的小手上移开。袖口的云纹都被抓皱了,可见方才用了多大力气。
“夫人……”青黛擦干眼泪,声音还有些哽咽,“小郎君他……他这是真心认您了。”
裴琉璃没说话,只是抬手,极轻极轻地,将那绺被汗粘在孩子额角的头发拨开。
真心。
这二字太重了。比裴琰之信中克制的“铭感”重,比秀宁乖巧的改口重,甚至比她靠自己手段在府中立足、经营产业获得的一切都重。
这是毫无保留的托付。是把最脆弱的软肋,亲手递到了她掌中。
门外有极轻的脚步声。
裴琉璃没回头,却知道是谁。
裴秀宁站在门口,手里还端着刚炖好的百合羹,眼睛却死死盯着榻边——盯着弟弟抓着继母衣袖的手,盯着继母那自然而然回握的姿态。
小姑娘脸上的表情很复杂,像是松了口气,又像是怅然若失,最后定格为一种认命般的释然。她轻轻走进来,将羹汤放在小几上,低声道:“母亲,您去歇会儿吧,我来守一会儿。”
这一声“母亲”,叫得同样自然,却少了承泽那种破釜沉舟的依赖,多了几分尘埃落定的平静。
裴琉璃抬眼,看向秀宁。
秀宁迎着她的目光,嘴角努力想扯出个笑,眼圈却先红了:“泽儿他……以后有母亲疼,真好。”
裴琉璃心中微涩,伸手将秀宁也揽到身边,声音很轻:“你们三个,我都会疼。”
秀宁把脸埋在她肩侧,闷闷地“嗯”了一声,肩膀几不可察地轻颤。
就在这时,门外廊下,那片晨光与阴影的交界处,一道挺拔的身影静立良久。
裴承志不知站了多久。
他手里握着一卷刚从外面带回来的兵书,指节却捏得发白。少年幽深的目光掠过屋内相拥的三人,掠过榻上弟弟紧攥衣袖的手,最终落在裴琉璃沉静的侧脸上。
那双总是带着审视和疏离的眼睛里,第一次出现了清晰的裂痕,以及裂痕之下翻涌的、连他自己都尚未辨明的复杂情绪。
他看见那个曾经被他们联手排斥的女人,如何在这三天三夜里衣不解带。
他听见弟弟那声全无保留的“母亲”。
他也看见妹妹此刻全心依偎的姿态。
有什么东西,在他筑起的高墙内部,轰然松动了一块。
少年薄唇抿成一条冰冷的直线,最终什么也没说,转身离去。脚步依旧沉稳,背影却比来时僵硬了几分。
屋内,裴琉璃轻轻拍着秀宁的背,目光却望向承志消失的廊下。
她知道,这声“母亲”如同投入深潭的巨石。涟漪才刚刚荡开。
承泽的全心依赖,秀宁的顺势接纳,以及承志那无声的震动……这个家的格局,从这一刻起,已彻底改变。
而她,也被这声呼唤,牢牢绑定在这个陌生的时代,这个复杂的家庭,以及这三个孩子的人生之中。
心甘情愿,再无退路。
她低头,看着承泽沉睡中仍不安蹙起的小眉头,用指尖极轻地抚平。
“睡吧。”她低声说,像一句誓言,“母亲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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