准他下床那日，是个秋光澄澈的午后。
承泽的眼睛亮得惊人，像两颗被泉水洗过的黑曜石，紧紧盯着裴琉璃，仿佛在确认她是不是开玩笑。
“真的？母亲，我真的能下去了？”他声音还有些病后的沙哑，却压不住雀跃。
“真的。”裴琉璃笑着，和青黛一左一右扶他，“但得慢点，你腿脚没力气。”
小家伙哪里听得进去。
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将脚探下脚踏，触到坚实地面时，脸上瞬间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容。可随即，那笑容就僵住了——腿软得像煮过了头的面条，根本不听使唤，身子一晃。
“小心！”
裴琉璃早料到，上前一步，手臂稳稳环住他。承泽整个人扑进她怀里，冲力让她也后退了半步才站稳。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被拉长了。
怀里的孩子很轻，骨头硌人，带着病后特有的清瘦。他先是浑身僵硬，似乎没料到会撞个满怀，随即，那僵硬便如春雪消融，一寸寸软了下来。
裴琉璃感觉到，一双细细的手臂，试探地、然后坚决地环住了她的腰。
抱得很紧。
小脸埋在她衣襟前，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就不动了。只有微微发颤的肩膀，泄露了孩子此刻汹涌却无法言说的情绪。
是劫后余生的委屈？是多日卧床的憋闷？还是……终于能真切触碰到这份温暖的、失而复得般的庆幸？
裴琉璃没有说话，只是收紧了手臂，将他更稳地拥在怀里。手掌在他单薄的脊背上，一下，一下，缓慢而坚定地轻拍。
阳光透过廊檐，斜斜地照在相拥的两人身上。
秋风拂过庭院，卷起几片金黄的银杏叶，在他们脚边打着旋儿。世界很安静，只有风过树梢的沙沙声，和彼此清晰可闻的心跳。
青黛悄悄背过身去拭泪。
秀宁站在几步外，双手捂住嘴，眼泪却从指缝里溢出来，但那泪光里，是满满的欣慰和欢喜。
然后，承泽闷闷的声音从她怀里传来，带着浓浓的鼻音：
“母亲……我以后……再也不生病了。”他抽噎了一下，“生病……太难受了……还让母亲……这么累……”
孩子气的保证，却像最钝的刀子，割在人心最软处。
裴琉璃觉得眼眶发热，她闭了闭眼，将酸涩压下去，声音放得又柔又缓：“好，那我们承泽以后都健健康康的。现在，要不要去看看阿花？它好像一直在石榴树下等你。”
承泽在她怀里用力点头，小脑袋蹭了蹭，这才依依不舍地松开手。
裴琉璃扶着他站稳，看他深吸一口气，像个小战士一样，朝着石榴树下那只打盹的狸花猫，一步一步，坚定又有些蹒跚地走去。
就在这时——
院门处，光影交错的地方，一道身影骤然定格。
裴承志不知何时回来的。少年一身青色常服，手里握着一卷书，似乎正要回自己院子，却被眼前的景象绊住了脚步。
他看见了。
看见弟弟扑进那个女人的怀里。
看见那个女人没有丝毫犹豫的回拥。
看见弟弟在她怀中全然放松、甚至带着哽咽的依赖。
看见阳光下，两人相拥的身影，被镀上一层温暖到刺目的光晕。
也看见了，妹妹脸上那毫不掩饰的感动泪水。
少年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
他握着书卷的手指，一根一根，缓缓收紧。力道之大，让那上好的宣纸都发出了不堪重负的细微呻吟。手背上的青筋，隐约浮起。
他就那样站着。
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惊讶，没有愤怒，甚至没有波动。只是一双眼睛，深得像不见底的寒潭，死死锁住院中那对“母子”，锁住弟弟脸上他从未见过的、全然敞开的信任和眷恋。
那目光太沉，太静，反而透出一股惊心动魄的张力。
仿佛平静海面之下，正在酝酿一场他自己都无法控制的、摧毁一切固有认知的风暴。
秀宁察觉到了什么，下意识转头，看到兄长，脸色微变，张口欲言：“大哥……”
裴承志却仿佛没听见。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裴琉璃脸上。那个女人，正微微弯着腰，含笑看着一步步走向狸花猫的承泽，侧脸线条在秋阳下显得异常柔和，那是他从未在她脸上见过的、毫无防备的温柔。
一种极其陌生的、尖锐的刺痛，猝不及防地扎进心口。
不是愤怒，不是嫉妒，是一种更复杂的、近乎恐慌的茫然——他所坚守的、用以隔开自己与这个继母的壁垒，似乎在弟弟这义无反顾的一扑一抱中，被撞开了一个巨大的、无法弥补的缺口。
而这个缺口的对面，是他一直小心保护的弟弟，脸上洋溢着他几乎快要遗忘的、属于孩童的纯粹快乐。
他终于动了。
不是走进院子，而是极其缓慢地、僵硬地，向后撤了半步。然后，转身。
脚步起初有些凝滞，随即越来越快，几乎是仓促地、逃离般地，消失在廊柱的阴影之后。
没有留下一句话，甚至没有惊动院中任何人。
但他来过。他看见了。
裴琉璃直起身，目光状似无意地掠过空荡荡的院门，眼底深处，闪过一丝了然，和一丝极淡的叹息。
承泽此时已蹲在了阿花旁边，小手轻轻摸着猫背，咯咯的笑声清脆地洒满庭院。
“母亲！阿花还认得我！”
“嗯，它当然认得你。”裴琉璃走过去，也蹲下身，看着这一人一猫。
阳光很好，秋风很轻。
这个拥抱，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一扇紧闭的门。门内是承泽毫无保留的赤子之心，门外……是其他人不得不重新审视的一切。
尤其是那个骄傲又敏感的长子。
裴琉璃知道，有些东西，再也回不去了。无论是对承泽，对秀宁，还是对那个匆匆离去的少年。
新的序章，已在拥抱落下的那一刻，悄然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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