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西,济世堂后院。
老医工孙邈指着满屋晒干的药材,对站在门口的少女说:“三日。识得百种,道出药性、炮制之法、常用剂量,错一种都不行。”
十一岁的秦雯——在家中唤作秀宁——攥紧了袖口。她面前是三个大架子,上面密密麻麻摆着笸箩,每个笸箩里都堆着晒干的根、茎、叶、花、果。有些切成片,有些碾成末,有些还带着泥土气。至少有两百种。
“若做不到呢?”秀宁的声音很轻,但没抖。
孙邈花白眉毛下的眼睛锐利如鹰:“那就回去绣你的花。女子行医?自古未有。老夫肯给你这个机会,已是看了秦夫人的面子。”
站在一旁的秦霜正要开口,秀宁却先一步踏进了药房。
“我做。”少女仰起头,眼睛里烧着一簇火,“请孙先生计时。”
孙邈哼了一声,甩袖出了药房。秦霜跟出来,在廊下站定。
“夫人真让她试?”孙邈压低了声音,却压不住那股子焦躁,“这不是背书!药材相似者极多,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多少学徒头一年都认不全百种,她一个小女娃——”
“让她试。”秦霜望着药房里已经开始俯身辨认第一个笸箩的秀宁,“成了,是她的本事。不成,她也死心。”
“死心?”孙邈几乎要笑出来,“夫人,您这继女可不是会死心的主。上月她偷跑来我这儿,躲在屏风后听我问诊,被我逮着,还敢问我‘为何喘嗽病人忌用麻黄’——您知道她几岁吗?”
秦霜当然知道。
秀宁自小就爱往药铺跑。起初是好奇,后来是偷偷翻医书。秦霜发现时,她已能说出府里常备药材的大半功效。那次秀宁发热,郎中开了方子,她竟小声嘀咕:“石膏剂量重了,佐些粳米才好……”
这不是寻常的兴趣。
“所以孙先生才给了机会,不是吗?”秦霜侧过脸看他,“您嘴上说着‘自古未有’,可若真觉得毫无可能,根本不会让她进这个门。”
孙邈噎住了,半晌才悻悻道:“我是怕她将来碰得头破血流!女子行医?病家不会信你,同行不会容你,官府不会准你!就算学成了,她能给谁看诊?内宅妇人?那还学什么《伤寒》《金匮》,学些调理方子就够了!”
药房里传来秀宁的声音,她在自言自语:“这是黄芪……切片色泽黄白,断面有菊花心,气味甘。应是陇西产,秋季采者为佳。”
孙邈的话音戛然而止。
他猛地扭头,透过窗格看去。秀宁正拿起一片黄芪,对着光细看,又凑近闻了闻。
“她怎么知道要看断面?”孙邈喃喃。
“她偷看过您炮制药材。”秦霜平静道,“不止一次。”
孙邈张了张嘴,没出声。
药房里,秀宁已移向第二个笸箩。她走得很慢,每样药材都要看、闻、有时小心地掐一点尝。她手里拿着个小本子和炭笔——那是秦霜给她的,让她随时记录。
但孙邈看见,她很少翻看本子。
少女的眉头时而紧蹙,时而舒展。遇到不确定的,她会站在那里想很久,小脸绷得紧紧的。日头渐渐升高,药房里闷热起来,她额角渗出细汗,却浑然不觉。
午时,秦霜让侍女送饭进去。秀宁只匆匆扒了几口,又回到架子前。
到了傍晚,她认到第四十七种时,卡住了。
那是一种暗红色的根茎切片,与她之前认过的丹参极像,但色泽略深,断面纹理也不同。她拿起一片,闻了又闻,尝了一点点,苦味中带着些微辛辣。
不是丹参。
那是什么?
她咬着嘴唇,在原地站了足足一刻钟。窗外,孙邈和秦霜都没有说话。
终于,秀宁放下那片药材,走向屋角的水缸。她舀水漱了口,又回到架子前,却跳过了这一笸箩,继续往下认。
“她放弃了?”孙邈皱眉。
秦霜摇头:“她在整理已知的,不肯被一个难题拖住整体进度。”
果然,秀宁加快了速度。后面的药材似乎较为常见,她辨认得很快,嘴里低声念叨着:“茯苓……白术……当归……”
天色渐暗,秦霜让人点了灯送进去。秀宁的身影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单薄,却又格外执拗。
孙邈在廊下站了一整天,此刻终于叹了口气。
“让她歇吧。明日再继续。”
“她不会听的。”秦霜望着女儿的背影,“您给了三日,她便一分一秒都不会浪费。”
孙邈沉默良久。
“夫人。”他忽然开口,声音有些沙哑,“您究竟为何要支持她走这条路?以秦家的门第,她将来嫁个权贵子弟,安稳一世,不好吗?”
秦霜没有立刻回答。
药房里,秀宁正踮着脚去够架子高处的笸箩,身子摇摇晃晃。侍女想帮忙,被她轻轻推开。
“孙先生。”秦霜缓缓道,“若您的女儿天生味觉敏锐,能尝出百味之差,您是会让她一辈子只煮家常菜,还是允许她成为一代名厨?”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