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邈那句“此女天赋,世所罕见”说出口后,药房里陷入了长久的寂静。
晒干的药材在笸箩里静静躺着,混合的苦香弥漫在空气中。阳光透过窗格,在地上投出整齐的光斑,尘埃在光柱里缓慢飞舞。
秀宁还跪在地上,仰头看着师父,眼睛里的泪光未干,但已经不再往下掉。她像一株刚经历过暴雨的小树,枝叶湿漉漉的,根却扎得更深了。
裴琉璃站在一旁,没有催促,没有插话。她只是静静等待着孙邈的下文——那个“但是”之后的话。
果然,孙邈扶起秀宁后,转向秦霜,神色是从未有过的郑重。
“夫人。”他缓缓开口,每个字都像是从肺腑里掏出来的,“这孩子……我收下了。”
秀宁浑身一震,几乎要跳起来,却被孙邈抬手按住。
“别急。”老医工的目光没离开秦霜,“我的话还没说完。”
他走到药房中央那张陈旧的长桌旁,示意秦霜坐下。秀宁乖巧地站到母亲身侧,手又不自觉地攥紧了裴琉璃的衣袖。
孙邈给自己倒了杯冷茶,喝了一口,才继续:“夫人可知,我孙家世代行医,到我这一代,已经七代了?”
裴琉璃点头:“略有耳闻。”
“七代人的规矩。”孙邈苦笑,“传男不传女,传子不传外。我父亲临终前拉着我的手说:‘邈儿,孙家的医术,绝不能流到外姓人手里,更不能……让女子沾染。’”
秀宁的脸色白了白。
“为什么?”秦霜问得很平静。
“为什么?”孙邈重复了一遍,忽然激动起来,“因为女子要嫁人!嫁了人就是外姓!你辛辛苦苦教十年,她嫁到别人家,医术就成了别人家的!更别提行医坐堂——哪个婆家会让媳妇抛头露面给人看诊?哪个病家会信一个年轻女子的诊断?”
他越说越急,花白胡子都在颤抖:“还有!女子有月事,会怀孕,要生产,要哺乳——这一耽误就是多少年?医道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等你生完孩子回来,手艺早就生疏了!更别提那些忌讳:女子不能进产房看妇人病?笑话!可世人就是这么想的!”
秀宁咬住了嘴唇。
裴琉璃静静听完,才问:“所以孙先生是打算……让秀宁隐姓埋名地学?”
“隐姓埋名?”孙邈摇头,笑容更苦了,“怎么隐?她是你秦家的女儿,镇北将军府的千金。她学医这事,瞒得住一时,瞒得住一世吗?等她到了说亲的年纪,哪个体面人家会娶一个整天和药材病人打交道的女子?”
他看向秀宁,目光复杂:“孩子,我不是吓你。这些事,你现在想不到,但五年后、十年后,它们会一件件砸到你头上。到那时,你后悔都来不及。”
秀宁抬起头,眼睛里的光没有熄灭,反而更亮了:“孙先生,您说的这些,我都想过。”
孙邈愣住:“你想过?”
“我想过。”秀宁的声音很轻,但每个字都清晰,“我想过别人会怎么看我,想过将来可能嫁不出去,想过也许一辈子只能躲在屏风后面给人诊脉……我都想过。”
她顿了顿,深吸一口气:“可我还是想学。”
“为什么?”孙邈几乎是吼出来的,“就为了那点兴趣?为了觉得自己聪明?值得吗!”
“不是为了兴趣。”秀宁摇头,眼泪又涌上来,但她强行压住了,“是因为……因为我见过。”
秦霜侧过脸看她。
“去年春天,我跟母亲去庄子。”秀宁的声音有些哽咽,“庄子里有个媳妇难产,接生婆束手无策,去请郎中。郎中来了,却因为她是妇人,只隔着帘子问了几句,开了副药就走了。后来……母子都没保住。”
孙邈沉默了。
“那个媳妇才十九岁。”秀宁的眼泪终于掉下来,“她丈夫在门外哭得晕过去。我那时候就想,如果有个女郎中,能进去看她,能亲手诊脉,能知道她到底怎么回事……也许就不会……”
她说不下去了,用手背狠狠擦眼睛。
药房里安静得只剩下她压抑的抽泣声。
许久,孙邈长长地叹了口气。那叹息里,有无力,有悲哀,也有某种被触动的共鸣。
“是啊……”他喃喃道,“妇人病最难医。多少妇人因为羞于启齿,小病拖成大病,大病拖成绝症。我年轻时也曾想……若是能有女医……”
他没有说完,摇了摇头。
裴琉璃这时才开口:“孙先生,您刚才说‘我收下了’,但还有未尽之言。现在可以说了吗?”
孙邈抬头看她,目光锐利:“夫人,我收她,是因为她的天赋不该被埋没。但我要问您一句:您当真愿意承担这一切后果?”
他伸手指向秀宁:“她学成之后,您能顶住世人的非议,让她行医吗?能顶住家族的压力,让她不嫁人或晚嫁吗?能顶住官府的刁难,为她争取行医的资格吗?甚至——如果有一天,她因为行医惹了麻烦,比如治坏了贵人,或者卷进什么案子……您能护住她吗?”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