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个问题,都像一记重锤。
裴琉璃没有立刻回答。
她看向女儿。秀宁也正看着她,眼神里有期待,有紧张,也有信任——那种孩子对母亲全然的、毫无保留的信任。
裴琉璃想起很多事。
想起秀宁小时候第一次看到医书时发亮的眼睛;想起她偷偷溜去药铺被逮回来时倔强的表情;想起她发烧时迷迷糊糊还在背药方;想起这三个日日夜夜,她在药房里不眠不休的身影。
她也想起自己。
想起当年决定经商时,多少人劝她“女子抛头露面成何体统”;想起第一次去谈生意时,那些男人轻蔑的眼神;想起把绸缎庄做起来后,背后那些“不过是靠将军府势”的闲言碎语。
这条路,她走过。
她知道有多难。
“孙先生。”裴琉璃终于开口,声音平稳如常,“您问的这些,我不能保证全部做到。”
秀宁的脸色微微一变。
“但我能保证的是——”裴琉璃握住女儿的手,“只要秀宁自己不放弃,我就不会放弃她。世人的非议,我来挡。家族的压力,我来扛。官府的刁难,我来周旋。至于她将来嫁不嫁人、嫁给谁……那是她自己的选择。我不会用她的婚姻,去交换任何人的认可。”
她顿了顿,看向孙邈:“至于治坏贵人、卷进案子……孙先生,您行医四十载,可曾治坏过人?可曾卷进过案子?”
孙邈怔了怔,缓缓摇头:“没有。我谨守本分,谨慎行医。”
“那就是了。”裴琉璃微微一笑,“医术高低固然重要,但医德才是根本。我会教秀宁,不仅要精研医术,更要谨守医德。如此,纵有风险,也能降到最低。”
孙邈盯着她看了很久。
然后,他忽然笑了。
那笑容不再苦涩,不再无奈,而是一种如释重负的、甚至带着点欣慰的笑。
“好。”他说,“有夫人这句话,老朽就放心了。”
他站起身,走到药柜前,打开最底层一个上了锁的抽屉,取出一本泛黄的册子。
册子的封皮上,用小篆写着四个字:孙氏医录。
“这是我孙家七代人的行医心得。”孙邈双手捧着册子,走到秀宁面前,“里面有病例,有方剂,有针灸手法,也有……许多失败教训。”
秀宁睁大眼睛,不敢接。
“拿着。”孙邈把册子放进她手里,“从今日起,你白天在济世堂跟我学诊脉、认药、炮制。晚上回去,抄录这本医录——不许带走,只能在这里抄。什么时候抄完、读懂、记熟,什么时候才算真正入了门。”
秀宁捧着那本沉甸甸的册子,手在微微发抖。
“还有。”孙邈神色重新严肃起来,“既然要学,就要按最严的规矩来。每日卯时三刻必须到,迟到一次,罚抄《黄帝内经》一遍。问诊时不许插话,只能看、只能听、只能记。我让你动手你才能动,我不让,哪怕病人要死了,你也不许碰——听明白了吗?”
“明白了!”秀宁用力点头。
“最后一条。”孙邈看向裴琉璃,“夫人,这孩子学医的事,暂时不要声张。对外就说……她身子弱,需要定期来我这里调理。能瞒多久是多久。”
裴琉璃点头:“我明白。”
孙邈这才重新看向秀宁,目光里终于有了温度:“好了,今日就到这里。你回去好好睡一觉,明日卯时三刻,我要在诊堂见到你。”
秀宁深深鞠躬:“是,师父。”
“去吧。”
秀宁捧着医录,一步三回头地走了。药房里只剩下秦霜和孙邈。
“夫人。”孙邈忽然开口,“您刚才说的那些话……是真心的吗?”
裴琉璃看向他:“孙先生何出此问?”
“因为太理智,太周全了。”孙邈苦笑,“不像一个母亲对女儿说的话,倒像……像将军在部署兵力。”
裴琉璃沉默片刻。
“孙先生,您知道将军出征前,会做什么吗?”
孙邈摇头。
“他会把最坏的情况都想一遍。”秦霜缓缓道,“粮草被劫怎么办?援军不到怎么办?天气突变怎么办?然后针对每一种可能,制定应对之策。这不是不信任将士,恰恰相反——这是为了在真正遇到危机时,能最大限度地保住将士的性命。”
她望向窗外,秀宁的身影已经消失在院门外。
“我对秀宁,也是一样。”裴琉璃轻声说,“我把所有难处都摆出来,不是为了吓退她,而是为了让她知道这条路有多难。如果知道了这些,她还是选择往前走……那我这个做母亲的,唯一能做的,就是为她准备好铠甲和盾牌。”
孙邈怔怔地看着她,许久,长长一揖。
“夫人大智。”他由衷道,“这孩子有您这样的母亲,是她的福气。”
裴琉璃摇头:“有您这样的师父,才是她的福气。”
两人相视,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种相似的决心——那是一种明知前路艰险,却依然选择陪着一个孩子去闯的决心。
“孙先生。”裴琉璃临走前,忽然问了一句,“您当年学医时,您父亲……可曾这样为您谋划过?”
孙邈愣了愣,随即苦笑:“没有。他是把我扔进药堆里,说‘自己琢磨,不懂来问’。我走了很多弯路。”
“那为什么对秀宁……”
“因为她是女子。”孙邈截断她的话,声音有些哑,“男子摔倒了,拍拍土还能爬起来。女子摔倒了……可能就再也起不来了。这世道对女子,从来就更苛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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