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阁在金陵城最繁华的南大街上。
承志站在街对面,看着那栋三层楼高的铺面。飞檐翘角,黑底金字的匾额,进出的客人衣着光鲜,伙计们笑容满面地迎送。
这是他第一次以“东家之子”的身份,正视母亲的产业。
过去,他也来过几次,但都是匆匆来去,从不多看。母亲也从不在他面前谈论生意,仿佛那是另一个与他无关的世界。
“少爷?”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承志回头,看见铺子里的老掌柜福伯。福伯是母亲从北边带来的老人,看着承志长大的。
“福伯。”承志点头。
“夫人说您今天会来。”福伯笑得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了,“快进来,夫人在后院等您呢。”
承志跟着福伯走进铺子。一股混合的香气扑面而来——丝绸的柔光,香料的馥郁,还有新茶的清冽。大堂宽敞明亮,货架分门别类:左边是各色绸缎布料,右边是胭脂水粉、香料首饰,中间是瓷器摆件、文房四宝。
伙计们正在招呼客人。承志听见一个伙计在向一位夫人介绍:“这是新到的苏绣,双面异色,整个金陵城就我们这儿有……”
那夫人抚摸着布料,连连点头。
福伯低声对承志说:“这位是通判夫人,常客。上个月买了三十匹云锦,给女儿做嫁妆。”
承志默默记下。
穿过大堂,来到后院。这里与前面的繁华截然不同——安静、整洁,几个大院子分别用作库房、账房、工坊。
裴琉璃正在账房里,面前摊着几本厚厚的账簿。她穿一身简单的藕荷色衣裙,头发用一根玉簪绾起,正低头打算盘,手指飞快,算珠噼啪作响。
“母亲。”承志站在门口。
裴琉璃抬起头,看见他,眉眼柔和下来:“来了?坐。”
承志在她对面坐下。账房里除了账簿,还有各种样品、货单、往来信件,堆得满满当当。
“路上可顺利?”裴琉璃一边问,一边继续拨算盘。
“顺利。”承志看着她熟练的动作,“母亲在算什么?”
“上个月的总账。”裴琉璃头也不抬,“金陵三家铺子,加上苏州、杭州的分号,都要在这几天对完。马上要到年关了,要盘账、分红、备货……”
她说话的速度和打算盘的速度一样快,却条理清晰。
承志忽然想起杜衡的话——他娘织一匹布要七八天,卖给布庄只得二百文。而母亲经营的,是这样庞大的产业。
“母亲,”他忍不住问,“您……不累吗?”
裴琉璃的手停了停,抬眼看他,笑了:“累啊。怎么不累?但累得值得。”
她合上账簿,站起身:“走,我带你看看。”
她先带他去了库房。库房分门别类,丝绸、瓷器、香料、药材……每个区域都有专人管理,进出都要登记。
“这是刚到的蜀锦,从成都运来,走了两个月。”裴琉璃抚过一匹光彩夺目的锦缎,“路上遇到三次劫匪,护卫伤了两人,所幸货物无损。”
承志心头一紧:“劫匪?”
“商路不太平,常有的事。”裴琉璃轻描淡写,“所以养护卫、打点关卡,都是成本。但这些成本,必须花。”
她又带他去了工坊。这里有几个老师傅,正在制作一些精巧的首饰、香囊。一个老师傅看见裴琉璃,连忙起身:“夫人,您要的嵌宝金簪,打好了。”
那是一支极其精美的簪子,金丝盘绕成牡丹,花心嵌着一颗红宝石。
“这是吏部尚书夫人的订件。”裴琉璃对承志说,“下个月她女儿及笄礼要用。”
承志看着那簪子,忽然明白了母亲生意的一部分——不只是买卖货物,更是维系关系。那些高门大户的女眷,是琉璃阁最重要的客人。
最后,他们回到账房。裴琉璃抽出一本特别的账簿,递给承志。
“看看这个。”
承志翻开,里面记录的不是钱财出入,而是一笔笔“人情账”:某年某月某日,送某夫人西域香料一盒;某年某月某日,帮某府采办寿礼;某年某月某日,借某官员三千两银子,三年后归还,未收利息……
“这是……”承志不解。
“做生意,不止是做买卖。”裴琉璃在他对面坐下,神色认真,“承志,你知道为什么那些世家看不起商人,却又离不开商人吗?”
承志摇头。
“因为商人能解决他们解决不了的问题。”裴琉璃缓缓道,“夫人小姐们要的最新衣料、首饰花样,官员们要的珍稀礼物、急用银钱,甚至宫里要的贡品采办……这些,官员自己不能做,仆从做不好,只有商人能做。”
她指着账簿:“这些人情,不是贿赂,是信任。我帮他们解决问题,他们给我行方便。这是商人的生存之道,也是……无奈之道。”
承志沉默了许久。
他忽然想起,父亲在北境,军饷常有拖欠。而母亲每年都会往北境送大量物资,用的都是琉璃阁的利润。从前他只当是母亲支持父亲,现在才明白,那需要多么庞大的财力支撑。
“母亲,”他低声问,“您做这些,父亲知道吗?”
“知道一些,不知道全部。”裴琉璃笑了笑,“你父亲是武将,不懂这些,也没必要懂。他只要知道,他的妻子能帮他稳住后方,就够了。”
她看着儿子:“承志,我今天让你看这些,不是要你将来接手生意。你有你的路要走。但我希望你知道,这个世界不是非黑即白——不是士人就高贵,商人就低贱。每种身份,都有它的价值,也有它的艰难。”
窗外传来前堂的喧闹声,伙计们在招呼客人,马车来来往往。
承志望着母亲。这个他从小以为只是“会做生意”的女人,此刻在他眼中变得无比复杂、无比强大。
她不只是将军夫人,不只是他的母亲。
她是一个在男人主宰的世界里,为自己、为家人、为无数依附于这份产业的人,开辟出一片天地的女人。
“母亲,”承志站起来,深深一揖,“儿子从前愚钝,今日……受教了。”
裴琉璃的眼眶微红,却笑了:“傻孩子。去吧,福伯那里有些账目需要核对,你去帮帮他。今晚留下吃饭,我给你做你爱吃的蟹粉狮子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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