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讲堂对答后,承志在书院的处境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明面上的嘲讽少了,但暗地里的疏离感却更强了。世家子弟们不再与他正面冲突,却把他和杜衡一起划入了“异类”的范畴。用餐时,他们那桌总是最空的;课后讨论,除非山长要求,很少有人主动与他们交谈。
但承志并不在意。
或者说,他渐渐学会了不在意。
每日清晨,他依然是最早到讲堂的;深夜,他的房间灯火总是最后熄灭。他把所有时间都用在读书、思考、写作上。山长似乎很欣赏这种劲头,经常在课后单独留他,讨论一些经世济民的问题。
杜衡成了他唯一的同伴。
两人性格其实迥异。承志内敛骄傲,杜衡豁达开朗;承志习惯深思熟虑再发言,杜衡则常常语出惊人;承志的字端庄工整,杜衡的字潇洒不羁。
但他们在对一些根本问题的看法上,却出奇地一致。
这日休沐,两人约在书院后山的凉亭里读书。读到《史记·平准书》时,杜衡忽然放下书,叹了口气。
“秦兄,你说司马迁写‘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时,是感慨还是认同?”
承志想了想:“应是如实记载。太史公遭宫刑后,看世事更通透,少了道德评判,多了冷静观察。”
“是啊。”杜衡望向山下的城池,“你看这金陵城,每日有多少货物进出,多少银钱流转?那些骂商人逐利的士大夫,穿的绸缎、用的笔墨、吃的珍馐,哪一样不是经过商人之手?端起碗吃饭,放下碗骂娘,真是讽刺。”
这话说得直白,承志不禁笑了:“杜兄总是这么一针见血。”
“因为我穷过。”杜衡转过头,眼神清澈,“我娘织一匹布,从早到晚,要七八天。卖给布庄,只得二百文。布庄转手卖给成衣铺,可卖四百文。成衣铺做成衣裳,卖给富户,能卖一两银子。你说,这钱谁赚得最该?我娘最辛苦,得的最少;商人转手,得利最多。可若没有商人收购、运输、贩卖,我娘的布就只能堆在家里,一文不值。”
他顿了顿:“所以我从不轻商。我只是觉得,这其中的利益分配,应该更公平些。”
承志静静听着。这些话,他在家里从未听过。父亲是武将,谈论的是军功、忠诚、气节;母亲虽经商,但很少与他细说其中艰辛。杜衡的话,像打开了一扇新的窗户。
“杜兄将来若为官,想做什么?”承志问。
“我想去户部。”杜衡毫不犹豫,“管钱粮,管税收,管民生。我知道这想法很俗——别的学子都想进翰林院,清贵;想去都察院,威风。可我觉得,让百姓吃饱穿暖,让国库充实,比写锦绣文章、弹劾几个贪官更重要。”
他看向承志:“秦兄呢?”
承志沉默了。
从前,他会说想去兵部,像父亲一样建功立业。但现在,他有些不确定了。
“我不知道。”他诚实地说,“也许……也想做些实事。”
杜衡笑了:“那不如我们一起。你通武事,我懂经济,若将来能携手,说不定真能做点事情。”
这话说得天真,却真挚。
承志心中涌起一股暖流。来金陵这些日子,他第一次感觉到,自己不是孤身一人。
然而,这段友谊很快引来了非议。
几日后,承志收到母亲的信。信中提到,金陵有几家铺子的账目需要核对,问他可否休沐时去帮忙。
承志拿着信,有些犹豫。
杜衡看出他的迟疑,问道:“秦兄有事?”
“家母让我去铺子帮忙。”承志说得很轻。
“那就去啊。”杜衡理所当然地说,“休沐日本就该回家帮忙。我每次回家,都帮我娘理线、送货。”
承志看着他坦然的神情,忽然觉得自己之前的犹豫有些可笑。
“杜兄……不觉得去铺子帮忙,有失身份?”
“身份?”杜衡笑了,“秦兄,你我是学子,尚未有功名。就算将来中了进士、做了官,难道就不是父母的儿子了?帮母亲做事,天经地义,与身份何干?”
这话如醍醐灌顶。
承志忽然想起,母亲每次写信来,从不过问他的学业,只问吃得好不好、睡得香不香、钱够不够用。她经营着偌大的家业,却从未要求他将来接手,只希望他走自己想走的路。
而他,竟然曾因为她的身份而感到羞耻。
“杜兄说得对。”承志站起来,“我这便去请假。”
去书院的路上,他遇见了几个世家子弟。为首的叫周轩,是金陵周家的嫡子,一向看他不顺眼。
“秦兄这是要去哪儿?”周轩拦住了他。
“家中有事,向山长告假。”承志平静地说。
“哦?”周轩挑眉,“听说秦兄的母亲在金陵有不少铺子,莫非是去学做生意了?”
旁边的几个学子发出低低的笑声。
承志的手握紧了,但面上依然平静:“是又如何?”
周轩没想到他会直接承认,愣了一愣,随即笑道:“不如何。只是觉得有趣——秦兄在讲堂上大谈农商并重,原来身体力行,真要去行商贾之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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