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酒用陶爵分,每户一小口。陶爵是村里共用的,口沿被历代人喝得发亮,底足还有个小裂,用铜片钉着——去年摔的,匠人说“能修就别换,老物件认熟人气”。伯夏喝下去时,辣意从喉咙烧到胃里,那酒是用公田的黍米酿的,比私田的酒烈三分,里正说“公酒要够劲,才能催着人干活”。忽然想起婆娘昨晚的话:“公田的酒沾了灵气,喝了干活不累。”他信这话——去年喝了酒的那天,耕完十亩地腰都没酸,回家还帮婆娘劈了半捆柴。
祭完田祖,里正把甲骨递给仲秋:“你爹当过田师,看看今日宜耕哪块?”仲秋捧着甲骨看了半晌,指指南边:“这裂纹往南走,南亩土温高——我今早用手摸过,南坡的冻土比北坡浅半寸,太阳一晒先化。”里正点点头,又弯腰扒开南亩的土看了看,土块里掺着几根干草根,是去年收割时没除净的,“就听你的——耕时顺带把草根拾了,别让它跟庄稼抢地力。”
耕公田的“定数”刻在里正的木牌上:每人每日“十亩”,深须及寸,宽必过掌。他的“量田器”是根红木尺,正面刻寸,背面刻“勤”“惰”二字,尺头包着层铜皮——怕磨秃了刻度。正午歇晌时,他会随机抽查几垄,蹲下来用尺尖插进土里,若没到刻度,就从怀里掏出块炭笔,在田埂边的石头上刻那户的名字,等收工了誊到“惰”字下面。去年孟家耕到第七亩时偷偷浅了半寸,里正没骂,只让他家婆娘把私田的冬菜分出一半给大家。孟家的冬菜种在私田最肥的角落,本想留着给孩子补身子,分菜时婆娘红着眼圈往各家篮子里递,里正蹲在一旁抽烟,说“不是罚你,是让土地尝尝偷懒的滋味——你糊弄它,它就糊弄你来年的粮”。那婆娘哭了半宿,第二天耕公田时,锄头抡得跟风似的,土块翻得比谁都深,里正路过时拍了拍她的肩,没说话,却在石头上划掉了孟家的名字。
但规矩里也藏着活气。仲秋耕到半晌,忽然直起腰喊:“南风起了!往东耕!”他爹曾是邑君的“田师”,教过他看风向辨土性——南风天耕东向田垄,土块晒得快,播种时不易烂种;若是北风,就得往西耕,“北风处土不冻”。他边喊边指远处的炊烟:“你看烟往东南飘,风稳着呢!”里正没反对,扬声说:“后生们去东边,把硬土多的角落包了!”年轻力壮的扛着耒耜挪过去,东边有片去年堆过麦秆的硬地,土块结得实,得用耒耜尖先凿开;几个头发花白的老人留在西边,用木耙敲碎土块,木耙齿上沾着湿泥,敲起来“哒哒”响,木齿划过泥块的声音,像春蚕啃桑叶似的细碎。有个老人边敲边念叨:“土块碎如豆,下种不用愁——你看这土,潮乎乎的正好。”
伯夏耕到第五亩时,锄头碰到个硬东西,“当”的一声震得手心麻。他蹲下来扒开土,挖出块拳头大的青石,石缝里还沾着几粒去年的粟米——许是去年收割时漏的。“这石头挡了三棵苗呢。”他把石头扔到田埂上,仲秋正好路过:“我爹说公田里的石头得清干净,不然土地会‘气闷’——石头沉,压得地气不通。”两人说着,就顺手把田埂上的石头归到一堆,大的放下面,小的摞上面,码得整整齐齐——等歇晌了,让后生们抬去填村口的洼路。去年填了半条路,今年开春走起来就不沾泥了,里正说“公田的石头填公路,也是给土地积德”。
歇晌时田埂成了临时市集。伯夏的婆娘提着食篮走来,篮沿沾着草叶——今早采了苣荬菜,掺在粟米粥里,菜根还带着点湿泥,没洗太净,“留着点土气,吃了接地气”。二十来个食篮在田埂上摆开,各家的饭食看得分明:仲秋家的麦饼里掺了芝麻,那是他婆娘用私田的大豆换的——村口货郎昨天来过,大豆换芝麻,二换一,他婆娘舍不得多换,只换了一小捧,撒在饼上星星点点;匠人之子的篮子里只有两块粗糠饼,饼边还掉了块渣,孩子用手捡起来塞嘴里,嚼得很慢。伯夏的婆娘悄悄从自家篮子里拿出个菜团,菜团里掺了点公田收的粟面,递过去时没说话,只拍了拍孩子的手背。那孩子红着脸接了,小声说“等我分到私田,种了瓜给婶子送两个——我爹会嫁接,能让瓜结得甜”。
里正举着今早的占卜甲骨走过来,裂纹还沾着些龟甲的碎屑。“南亩吉。”他用手指在裂纹上划了划,指甲缝里还留着今早捏土的泥,“明日耕南边三块,仲秋带三个后生去清石头,记得把界碑旁的杂草除了——杂草缠碑,公田不兴。”仲秋从怀里掏出块巴掌大的龟甲,上面用炭笔歪歪扭扭画着“十二”,那是他用树枝在地上数的耕数——今早多耕了两亩,想记下来。“多的两亩……”他话没说完,里正就摇了头:“功簿记着,秋收时算——到时候多给你家分半斗黍。”
那“功簿”是块一尺长的柏木板,挂在里正家房梁上,板上钻了个小孔,穿着根麻绳,绳子都磨出毛了。谁多耕了一亩,谁帮别家代耕了半亩,里正都用刀刻着,刻痕深的是代耕多的,浅的是少的。去年伯夏替生病的老丈耕了三亩,功簿上就刻了“伯夏,代三”,刻痕比旁人深些。秋收时邑君亲自点了名,多给的三升黍子,婆娘舍不得吃,酿成酒给他擦腰伤——用陶罐装着,埋在灶边的土里,说“这酒能治公田累的病,土埋着才保灵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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