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原心定罪”:春秋决狱的核心规矩与经学逻辑
春秋决狱的核心准则是“原心定罪”,这一规矩直接源自《春秋》的义理精神,也是太学经学教育中强调的“重义轻形”思想的集中体现。董仲舒在《春秋繁露·精华》中对这一准则作出明确阐释:“《春秋》之听狱也,必本其事而原其志。志邪者不待成,首恶者罪特重,本直者其论轻。”所谓“本其事”,是指以案件的客观事实为基础;“原其志”,则是探究当事人的主观动机与内心善恶。在董仲舒看来,《春秋》判断是非的标准,不仅在于行为的结果,更在于行为背后的“心”与“志”——若动机邪恶,即便犯罪行为未完成,也应定罪;若为首作恶,则需加重处罚;若动机正直,即便行为造成一定后果,也应从轻论处。这一准则,将经学中的“道德评价”置于“法律条文”之上,构建起一套以伦理为核心的司法判断逻辑,而这种逻辑的传播,与太学中《春秋》学的教学体系紧密相关。太学博士在讲授《公羊春秋》时,会专门设置“义例”课程,系统讲解《春秋》中“原心”“诛意”的判断方法,如通过分析“鲁文公逆祀”“宋襄公泓之战”等案例,让太学生掌握如何从行为动机出发评判是非,这些教学内容为太学生日后参与司法实践奠定了基础。
“原心定罪”的规矩,与太学中《春秋》学的教学重点高度契合。太学讲授《春秋》,尤其推崇《公羊春秋》的“微言大义”,即通过对《春秋》经文用词、叙事详略的解读,挖掘其中蕴含的儒家伦理与政治理想。例如,《春秋·隐公元年》记载“郑伯克段于鄢”,《公羊传》解读时并未简单评判郑庄公与共叔段的军事冲突,而是通过“克”字的使用(通常用于两国交战,此处用于兄弟相残),谴责郑庄公“处心积虑”地纵容共叔段谋反,最终导致兄弟相残的行为,强调其“动机之恶”。太学博士在讲解这一案例时,还会结合《春秋繁露·玉杯》中“《春秋》之法,以人随君,以君随天……屈民而伸君,屈君而伸天”的论述,引导学生理解“原心定罪”不仅是司法准则,更是维护“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等级秩序的工具。这种“重志轻形”的解读方式,正是太学《春秋》教学的核心内容,而春秋决狱的“原心定罪”,本质上就是将这种课堂上的经学解读方法,直接应用于司法实践。太学生在学习《春秋》时,通过对“郑伯克段于鄢”“许止弑君”等案例的分析,早已熟悉了“原心”的判断逻辑,当他们成为司法官吏后,自然会将这一逻辑应用于实际判案中,使得春秋决狱的规矩得以在整个司法体系中推广。汉成帝时期的廷尉于定国,“少学法于父,父死,后定国亦为狱吏,郡决曹”(《汉书·于定国传》),但他在司法实践中却深受《春秋》义理影响,常以“原心定罪”为准则,其背后正是太学经学普及后,经义对整个司法官吏群体知识结构的重塑。
以《春秋决事比》中的案例为例,有一案记载:“甲父乙与丙争言相斗,丙以佩刀刺乙,甲即以杖击丙,误伤乙,甲当何论?”按照当时的律法,儿子误伤父亲,属于“大逆无道”,应处以重刑,如《张家山汉简·二年律令·贼律》规定“子贼杀伤父母,奴婢贼杀伤主、主父母妻子,皆枭其首市”,即便误伤,也难脱重罪。但董仲舒依据《春秋》义理作出判断:“臣愚以父子至亲也,闻其斗,莫不有怵怅之心,扶杖而救之,非所以欲诟父也。《春秋》之义,许止父病,进药于其父而卒,君子原心,赦而不诛。甲非律所谓殴父,不当坐。”在这里,董仲舒引用《春秋》中“许止弑君”的典故——许止因父亲生病而进药,父亲服药后去世,《春秋》认为许止的动机是孝顺,而非弑父,因此未将其定罪。太学博士在讲解这一典故时,会特别强调“许止进药”与“郑伯克段”的动机差异,前者“志在孝亲”,后者“志在夺权”,以此凸显“原心”的重要性。同理,甲的动机是救助父亲,而非伤害父亲,虽造成误伤,但其“志”为正直,因此不应以“殴父”论处。这一判决,完全抛开了律法中“误伤父即有罪”的条文,而是以《春秋》中的“原心”义理为依据,充分体现了春秋决狱“以经释法”的核心规矩。而这种判案逻辑的传播,正是通过太学的《春秋》教学实现的——每一位在太学中学习过《公羊春秋》的官吏,都能理解“许止弑君”典故背后的“原心”原则,从而在判案时遵循这一规矩,使得经学义理成为超越律法条文的司法准则。东汉时期,陈宠为尚书,“数议疑狱,常亲自为奏,每附经典,务从宽恕”(《后汉书·陈宠传》),其判案风格与董仲舒如出一辙,可见春秋决狱的规矩在汉代司法实践中具有极强的延续性,而这种延续性的保障,正是太学对《春秋》义理的代代传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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