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七,白日落雷,闷得人心口发涨。傍晚,乌云压到屋脊,狂风卷着桃瓣摔在瓦上,噼啪作响。
公皙间坐在正院祠堂,背对满堂烛火,怀里抱着一块乌木牌位——漆面未干,金粉只描了一个字,便再无下文。他指腹摩挲那凹痕,像在摩挲一条未愈的伤口。
将军,该用膳了。老管家隔门低声。
他声音嘶哑,却平静得可怕。老管家叹息离去,带上门。烛芯地爆响,映出他眼底血丝——那里跳动着两簇幽火:一簇叫悔,一簇叫怒。
悔的是,秦柔绚留书出走那日,他竟没第一时间看穿调虎离山;怒的是,整整十日,他把京城翻了个底朝天,却连她一片衣角都没摸到——仿佛有人提前布好网,把他当鱼耍。
而那张网的另一端,牵在谁手里,他不敢深想。
戌正,雨来。
先是一条斜线,接着万箭齐发,砸在瓦当、窗棂、阶石,声响密得令人耳鸣。公皙间仍坐不动,任烛火被穿堂风撕得东倒西歪。忽然,一道闪电劈下——亮光照出他满额冷汗,也照亮了怀里的空牌位。
柔绚......他喃了一声,猛地起身,踢翻供案,烛泪泼在蒲团,瞬间熄灭。黑暗里,他抱着牌位冲出门槛,雨水当头浇下,像一桶冰针。
将军——值守亲兵惊呼,欲撑伞相护。
退下!他嘶吼,一脚踹开院门,跌跌撞撞奔向府中主道。雨水顺着银狐大氅往下淌,颜色由浅及深,最后竟带淡红——那是前夜车裂柳三时,溅在衣摆、尚未洗净的血迹。
他抱着牌位,跪在雨里,仰天嘶喊:秦柔绚——你出来!
回答他的,只有雷。
子正,将军府中门大开。
闪电劈开夜空,照出一幅诡异画面——
昔日铁血战神,此刻披发跪于雨地,双臂紧抱空牌位,指节因用力而发白;雨水冲开他衣襟,露出锁骨下旧疤,像一条蜿蜒的蜈蚣,被雷光映得活灵活现。
我错了......我改!你回来——
声音被雨撕得七零八落,却一声比一声高,仿佛要把喉咙喊裂。喊到最后,竟带哽咽,像兽嚎,又像少年失群。
老夫人被丫鬟架来,哭喊:间儿,你疯了?快起来!
他却把牌位抱得更紧,十指抠进木纹,木刺扎进指腹,血珠顺着雨水蜿蜒而下,很快冲淡无痕。
母亲别管!他哑声吼,她看得见!
看得见?谁看得见?众人面面相觑——雨幕里,除了惨白闪电,便是沉沉黑夜。于是更确信:将军疯了。
丑正,雨势更狂,风卷着瓦片摔在石狮上,火星四溅。公皙间跪了整整两个时辰,唇色乌紫,额热如炙,眼底却烧得通红。膝盖早被碎石硌破,血水雨水混成淡粉,一圈圈晕开。
就在他即将扑倒的瞬间——
一把竹骨青伞,缓缓遮到他头顶。
雨声骤歇,世界缩小成伞下这片幽暗。公皙间抬头,睫毛滴水,视线模糊——
素衣,黑发,黑眸,手里一柄纸伞。山樱绣在伞沿,被雨泡得颜色发暗,像血痂。
将军,病了就吃药。声音轻而冷,带着一点笑。
他骤然清醒——秦雪!
下一瞬,怒、恨、愧、喜,所有情绪火山般喷薄。他伸手去抓她裙角,却只抓到一把湿风。秦雪退后半步,伞面微倾,雨水顺势泻下,地浇在他肩头,透心凉。
你——他喉头滚动,却发不出完整句子。高热让他眼前发黑,却仍死死抱住牌位,像抱住最后一块浮木。
夫人不在庵里。秦雪俯视,声音低而清晰,将军跪再久,也跪不回一个想走的人。
一句,像刀,精准刺入他最软肋。他眼底血丝瞬间炸开,发出一声受伤兽般的咆哮,猛地起身——
膝盖却因长久跪地,早已麻木,刚站一半,整个人重重扑倒在她足前,泥水溅起,染脏她素白裙角。
秦雪垂眸,眼底无波,只把伞再往他头顶倾了倾。这个举动,在众目睽睽下,像怜悯——却更像施舍。
公皙间被这目光钉在泥里,胸口翻腾的,是铺天盖地的屈辱。他忽然抓住伞骨,用尽全力一扯——
嗤啦!
竹骨折断,伞面被撕成两半,雨水再次倾盆浇下。断裂的竹篾反弹,狠狠插入他右掌,血线瞬间飙出,被雨冲淡,落在秦雪鞋尖,像点点朱砂。
将军!亲兵惊呼欲上前。
退——下!他嘶吼,左手拔起那截染血的竹篾,指向秦雪,却又在半空停住——掌心剧痛令他指节发抖,血顺着篾片滴落,很快在泥水里晕成淡粉。
秦雪连睫毛都未颤,只淡淡扫过那血,抬眼与他对视。目光像寒泉,映出他扭曲的影子。
气撒完了?她声音轻,却足够让近侍听见,撒完了,就去包扎。府里药材,不用也是浪费。
说完,她抛下残伞,转身便走。雨水瞬间浸透她发梢,她却步履平稳,像夜游的无常,来去无声。
公皙间想追,膝盖一软,再次跪倒。血掌撑地,泥水渗进伤口,钻心地疼。他却仰头大笑,笑声沙哑,像铁器刮过碎瓷,听得人牙酸。
好,好得很!
他笑着,血却顺着下巴滴到牌位上,与雨水交融,把那个孤零零的字,染得猩红刺目。
亲兵终于忍不住,冲上来拖他:将军,再淋下去会没命的!
他甩开,却不再嘶吼,只低声喃:她要我吃药……哈哈,她要我吃药!
笑声渐低,最终化作一声呜咽,被雨吞没。
玄狐大氅早吸饱水,重逾千钧,他终于支撑不住,眼前一黑,扑倒在雨地——怀里,仍死死抱着那块空牌位。
后半夜,雨歇,月色如洗。
正院寝榻,公皙间高烧呓语,额上换帕不断。老夫人坐于榻边,捻珠念佛,眼泪却止不住。
铜镜里映出他惨白面色,唇角却带着诡异笑痕,翻来覆去只一句:她要我吃药……
而此刻,偏院小窗,一灯如豆。
秦雪执笔,在纸上记录:
暴雨夜,跪求,掌伤深半寸,高热未退。
——时限:三日。
——下一步:锁匙。
墨迹未干,她抬眼望窗外残月,眸色深不见底。
月光照在她手背,那里有一道新划的血痕——竹篾反弹时留下,很浅,却足够提醒:猎物已开始自残,离彻底崩溃,只差最后一根稻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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