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北将军府后堂,烛影摇红。
公皙间趴在矮榻上,背臀杖伤未合,血迹透过白纱,一层层晕开。他面前摆着一方白绢,左臂裸露——刀锋划下,鲜血顺着腕骨滴落,嗒、嗒落在砚台里,与墨交融,红黑难分。
老管家跪在一旁,声音发抖:将军,再用些墨吧,血......血太多了。
公皙间却笑了,笑意冷得吓人:墨太淡,写不出求生二字。
他提笔,蘸血墨,腕悬于绢上。每一笔都像割自己的肉——
小婿公皙间,顿首百拜秦氏岳父大人座前:
祸起萧墙,妻室离家,奸人环伺,朝堂加罪。
今西山被抄,兵权将夺,间自问赤心可鉴,奈何群小滔天。
伏望岳父大人,念两家姻亲之旧,伸以援手——
救我于缧绁,还妻于室家。
他日鞍前马后,结草衔环。
血书为证,寸心不移。
一笔一颤,血珠沿绢纹渗开,像雪里绽开的寒梅。写到还妻于室家,他眼前发黑,却咬牙硬撑——那是他最后的浮木,他死死抓住。
血书晾干,以火漆封口。
公皙间换上一袭素袍,以锦带紧束伤腰,扶刀而出。夜雨未停,灯笼被风吹得猎猎,他弯腰上轿,一声低喝:秦府!
秦府,位于城南安邑坊,是当朝户部尚书、太子太傅秦晟的宅邸。亦是秦柔绚的娘家,更是公皙间此刻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
轿帘落下,他攥紧血书,指背青筋暴起——
岳父若助我,万事可解;若拒......不,他不会拒。
他自我催眠,却忽略心头那一点越来越大的空洞。
子正,秦府侧门。
门房拢袖而出,见是公皙间,忙躬身:将军稍待,老奴去禀。
一盏茶过去,两盏茶过去......雨丝斜飘,湿透轿帘。公皙间伤处被冷雨一浸,火辣转成钻心锐痛,他忍不住掀帘喝问:还未通传?!
门房赔笑,却半步不让:老爷已安寝,请将军明早再来。
安寝?公皙间怒极反笑,国事当头,他竟安寝?!话音未落,他竟推开搀扶,踉跄下轿,我自己去请!
门房脸色一变,挥手召出家丁,十数人一字排开,手按棍棒:将军,夜闯私宅,于法不合!
雨声哗啦,双方僵持。公皙间刀伤崩裂,血顺着袍角滴落,在青石板上晕开一朵朵暗红。他忽觉喉头干涩,仿佛有人正用麻绳一点点勒紧他的脖子。
好......好!他倒退两步,咬牙,我便在此等,等到岳父大人醒来!
他竟真的屈膝,跪在秦府阶前。雨水瞬间浸透衣料,伤口像被万针齐扎,疼得他浑身发抖,却挺直脊背——这是他的,也是他的。
卯正,天色泛青,雨势更狂。
秦府中门终于开启。秦晟素衣简从,立于阶上,目光复杂地看着阶下——
那个曾叱咤北疆的女婿,此刻跪得笔直,血从袍角蜿蜒,与雨水混成淡红。那张脸,苍白、扭曲,却带着不肯低头的倔强。
岳父大人!公皙间双手高举血书,小婿有冤,求您伸以援手!
秦晟接过,展开,只扫一眼,眉心便狠狠一跳。血字猩红,像一把把尖刀,刺得他眼底发涩。他阖了阖眼,长叹一声:
贤婿,先起来说话。
岳父不允,小婿长跪!公皙间咬牙,膝下纹丝不动。
秦晟沉默片刻,忽抬手,召来家丁:取伞,给将军遮雨。
家丁撑伞,欲覆公皙间头顶,却被他挥手推开:不必!小婿跪得正,受得起!
秦晟眼底闪过一丝怜悯,却很快被冷意覆盖。他抬手,将血书递回,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
柔绚若走,可保全家。贤婿,你还不明白?
公皙间浑身一震,愕然抬头:岳父——
秦氏百年清誉,不能毁在你一人手里。秦晟语气平静,却像判官落笔,太子新立,你站错队;西山被抄,你背嫌疑;朝堂杖刑,你成弃子。我若助你,是拿九族陪你赌。
雨声轰然,如万鼓齐鸣。公皙间跪在那里,只觉每一滴雨都变成铁锤,把他一寸寸钉进地底。他忽然伸手,抓住秦晟袍角,声音嘶哑:
我只求柔绚回家!她是我妻——
她是我女。秦晟俯身,掰开他手指,一字一顿,我比你更盼她活。
伞被撤走,秦府中门缓缓阖上。
岳父——!公皙间扑过去,手掌拍在冰冷铜环上,血印瞬间被雨水冲散。门内,脚步声渐远,再无人应。
他愣住,像被抽去脊梁,缓缓滑坐在阶前。雨水顺着鬓角流入衣领,背上火辣杖伤被冷雨一浸,疼得钻心,却抵不过胸口那股撕裂——
那是他第一次清晰感到:世界在背离。
曾簇拥他的部下,如今避之不及;曾称兄道弟的皇子,如今冷眼旁观;曾一口一个的岳父,如今关门谢客。
连秦柔绚——那个温顺了十五年的妻子,也毫不犹豫地转身,把背影留给他。
雨水冲刷血书,字迹晕开,像一张嘲笑的脸。他忽然大笑,笑声却被雨声吞没,只剩嘶哑干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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