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宁门外的铜狮子披了厚雪，张口呲牙也只剩温顺。内侍引江栖鹤踏阶而入，暖香扑面——是檀香混着药味，像一口陈年的井，把人的骨头都泡得发软。殿深，帘重，佛前长明灯把太后佝偻的背影投在墙壁上，影子随佛珠捻动一起一落，似有无形手掌扼住人的咽喉。
“帝师可知，外头传什么？”声音慈和，却冷得象雪里藏针。
江栖鹤撩袍跪地，背脊笔直，雪粒从衣摆滚落，化成一圈湿痕。“臣愚昧。”
太后不回头，只抬手。宫女捧托盘至他面前，素绫覆面，揭起——一张寸宽字条，墨迹犹新：
“经筵之后，帝师留帝独处，至漏夜。外臣已闻。”
江栖鹤眸色无波，指尖却暗暗收紧。太后终于转身，佛灯在她眼底映出两点寒星。
“大周再容女帝，却容不得秽乱宫闱。”她一字一顿，“陛下是女子，帝师是外男。你们若行差踏错，史笔如刀，先砍的是她，再砍的是你。”
殿中银骨炭“噼啪”一声脆响，像替她把话说完。
江栖鹤叩首，额头抵在冷金砖面，声音闷而清：“臣，即刻请辞。”
太后低叹，似悲悯，又似不耐。“辞不得。你走了，渊儿会恨本宫一辈子。”她俯身，佛珠在他头顶晃出阴影，“你只需——娶妻。成家，则流言自散。”
娶妻。两个字砸在耳膜，像两块烧红的炭，灼得他呼吸发苦。江栖鹤维持着叩首的姿势，雪水顺着鬓角滑入领口，冰凉刺骨。
“臣……领旨。”
太后重新背过身，佛珠声继续，却比方才急促，像一场无声的送客。
慈宁宫高阶覆雪，江栖鹤脚下虚浮，一步踉跄。旁边小太监忙扶住他臂，低声：“指挥使萧大人有请，西苑角楼。”
雪光刺眼，他微微眯眸，喉间尚残留“娶妻”二字带来的涩意，却只能点头。
角楼风更急，吹得檐角铁马丁冬作响。萧如晦立于女墙后，玄狐大氅被风掀起，露出腰间绣春刀。他递上一封密折，封口火漆是江南士族的“白鹤”纹。
“他们拟的弹章，先送到我手里。”萧如晦声音压得极低，“若真递上，便是‘惑主乱政、秽乱宫闱’十二字，足以罢你相位，再下狱。”
江栖鹤展开密折，一目十行——字字如刀，刀刀指向他与姬长渊的“深夜独处”。他合上折，雪光映得面色近乎透明。
“本官，知道了。”声音沙哑，却平静得像结冰的湖面。
萧如晦忽然踏前一步，风把两人的大氅吹得纠缠在一处。“鹤哥，”他声音低哑，眼里燃着压抑太久的火，“太后让你娶，你便娶？你可知——”
“萧大人。”江栖鹤打断他，目光终于从密折移开，却看向远处宫墙，“雪大风寒，慎言。”
萧如晦喉结滚动，半晌，退后一步，苦笑：“好，我慎言。可你记住——”他抬手，替他拂去肩头残雪，指尖停留不过一瞬，“锦衣卫永远站在你这边，哪怕……她不肯。”
江栖鹤微微颔首，却侧身避开那只手，转身下阶。雪在他脚下发出碎玉般的裂声，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自己的骨头上。
江府后园，夜色如墨。江栖鹤独坐书斋，灯芯结花，烛影摇红。案上摊着两样东西——太后赐的“择妻”名册，与姬长渊那枚“长渊私印”。
他伸手，指腹先碰到玉印，冰凉；再碰到名册，烫手。窗外更鼓五声，他忽然想起今日经筵后，她俯身在他耳畔说的那句：“先生，朕想与你，有寻常一日。”
寻常一日——没有君臣，没有史笔，没有“娶妻”二字。可此刻，这两个字却像两道铁栅，把他牢牢钉在原地。
烛火“啪”地爆出一星灯花，映得他眼底血红。江栖鹤提笔，在名册封面写下“奉命”二字，笔锋却迟迟落不下去。墨汁滴落，晕开一团漆黑，像雪地里凭空出现的深渊。
他忽然起身，推开窗。雪又下了，细如白尘，落在掌心便化。远处皇城轮廓沉沉，像一头伏在雪中的巨兽，正等着把人连骨带血吞进去。
风卷着雪灌入衣襟，他却不觉冷，只觉胸口燃着一把火——那火从太后慈宁宫烧到西苑角楼，再烧回他胸腔，烧得他指尖发颤。
“娶妻……”他低喃，声音散在雪里，像一声叹息，又像一句诀别。
更深，府门被轻叩。老仆江福引着一名小内侍进来，递上一只锦盒，说是“陛下亲赐”。
盒内，是一缕青丝，用红绳结着同心，附一张短笺：
“先生若必须娶，便娶吧。只莫让那新娘，碰你衣袖。”
字迹潦草，显是匆匆写就，尾笔却拖得极长，像一把未收尽的刀。
江栖鹤攥着那缕发，指节发白。窗外，雪落无声，更鼓沉沉。他忽然明白，这场风雪，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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