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走了,煤油灯被带走,血书却留在雪上,像一块烧红的炭,雪片落上去,“滋”一声化成白雾。林知秋站了很久,直到脚趾冻麻,才弯腰把血书折成小小一块,塞进大衣内袋,贴近心脏的位置。纸上的湿意透过布料,渗入皮肤,像一枚被按下去的烙印。
她进屋,关门,反锁,动作机械。屋里没开灯,电脑屏幕却亮着,微信置顶群弹出消息:
@所有人 周一9:00,合伙人竞聘答辩,PPT请于周日22:00前上传,迟到视为弃权。
光标在“弃权”两个字上闪烁,像心跳过速的急救灯。她走到桌前,拉开抽屉,取出那本《旗谱》。缺页处,指纹红得刺目。她把自己的右手按上去——
严丝合缝。
她忽然想起,小时候奶奶说过:旗人女孩,出生时在族谱按手印,红泥混着金粉,按下去,就再也擦不掉。那时她以为是迷信,如今才明白,那是历史在借她的手,签一张远期支票,到期必须兑付。
她打开电脑,新建一个空白PPT,第一页标题敲下:
《关于正黄旗守陵人资产证券化路径初探》
光标闪烁,她却在下一秒全选删除,关闭文档,重新建立一个空白演示稿,文件名改为:
《归去来兮》
她盯着屏幕,眼泪毫无预兆地掉下来,砸在键盘上,溅起细小的水花。她抬手去擦,却摸到睫毛上的霜——不知何时,屋里温度已降到零下,呼气成白雾。屏幕右下角,时间跳到2:07。
血书在胸口发烫,像一块倒计时的炭。
她深吸一口气,把PPT第一页改成黑色背景,只打一行白字:
“旗魂未冷,我选择——”
光标在“选择”后面闪烁,像一条不肯合上的缝。她手指悬在键盘上,却迟迟敲不出下一个字。窗外,雪又开始下了,细碎的盐粒敲打着玻璃,发出轻微的“嗒嗒”声,像更漏,又像——
花盆底,一步一步,走在回廊深处。
她忽然起身,从衣柜深处拖出那只花盆底鞋。鞋面已被雪水浸得发暗,鞋底却干净得诡异,仿佛所有泥都自己爬回了地底。她把鞋端端正正摆在桌上,鞋尖冲着自己,像一个小小的、漆黑的枪口。
然后,她对着鞋,缓缓伸出右脚——
三十五码半,刚刚好。
缎带自动系紧,像一条苏醒的蛇,缠住脚踝。她低头,看见自己三十八码的脚背,正被一股看不见的力量往里挤,骨头缩紧,皮肉折叠,疼得她冷汗直流,却没有血。疼痛尽头,一股久违的踏实感浮上来——仿佛她天生就该这么站立,像一柄被收回鞘的刀。
她抬头,屏幕反光里,自己已穿上石青色旗装,发髻高耸,蝴蝶簪颤颤欲飞。镜中“她”抬起手,朝她做了一个“请”的姿势,唇形无声:
“回来吧,胤禛雪。”
凌晨三点,她关掉电脑,把《归去来兮》拖进回收站,清空。然后,从抽屉取出身份证、护照、U盘、期权协议,一股脑塞进碎纸机。机器发出欢快的“咔咔”声,像除夕夜的鞭炮,替她庆祝一场提前到来的葬礼。
碎屑纷飞,她站在中间,忽然想起小时候奶奶教她写的第一个满文单词:
“baitalabure”——使命。
那时她不懂,此刻才懂:所谓选择,从来不是“留下”或“回去”,而是“认”或“不认”。她低头,从碎纸机里捡起一片碎屑——正是她身份证头像的左眼,冷冷地盯着她,像历史不肯合上的眼帘。
她把这半只眼睛贴在胸口,与血书重叠。两件东西一相遇,碎屑瞬间化成一滴水,渗进布料,消失无踪,只在心脏位置留下一个极小的、红色的满文字:
“归”。
雪停了,月光像被冻硬的银子,铺在天井。她推门走出院子,花盆底敲在青石板上,“嗒——嗒——”,声音清脆,像更漏,又像更鼓。胡同尽头,传来夜班地铁的呼啸,最后一班,苹果园方向。
她回头,看了一眼自己住了六年的出租屋——
窗里漆黑,像一口竖着的棺材。她忽然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却无比轻松。她转身,朝着地铁口走去,脚步越来越快,最后变成小跑。雪被踩得飞溅,像无数细小的白磷,在她身后燃起一条转瞬即逝的火路。
胡同口,24小时便利店还亮着灯。她推门进去,买了一瓶关东煮,一杯热豆浆,端到收银台。收银员仍是昨夜那个男生,低头刷手机,头也不抬:
“二十七块八。”
她掏出钱包,却发现里面空空如也,只剩一张被撕掉一半的身份证——头像的右眼,孤零零地躺在透明塑料膜里。她愣了一下,把碎屑递过去:
“够吗?”
男生抬头,却在看见她脸的瞬间,瞳孔猛地收缩,像被针扎了一下。他哆嗦着接过碎屑,放进收银机,机器“嘀”一声,竟真的吐出找零:一枚一元硬币,背面刻着2008,正面是菊花,花瓣边缘被磨得发亮,像被谁反复摩挲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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