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家的日子,终究是到了。
前一天晚上,王秀英几乎没合眼,将早已收拾好的行李检查了又检查。崭新的被褥、四季的衣裳、搪瓷脸盆和铁皮暖水瓶,还有她连夜赶制出来、用软布仔细包好的两套贴身内衣,针脚细密得看不见。林建民默默地将一卷用橡皮筋扎好的全国粮票和皱巴巴但叠得整齐的钞票,塞进林晚行李最内侧的夹层。那是家里能拿出的最大一笔现金,带着全家人的体温和重量。
天还没亮透,灶间的灯就亮了。王秀英煮了满满一锅面条,卧了三个荷包蛋,非得看着林晚全吃下去不可。堂屋里,行李捆扎得结实实实,一个大号的帆布行李袋,一个鼓鼓囊囊的尼龙网兜,还有一个印着“上海”字样的旧人造革手提包。它们沉默地立在门口,像是即将启程的锚。
巷子里传来三轮车的铃铛声。林建民提前约好了去火车站的车。林晓和林曦也早早起来了,眼睛还带着困意,却紧紧跟在姐姐身边。
没有太多言语。王秀英只是不住地抬手理理林晚并不凌乱的衣领,又摸摸她的头发。林建民用力拍了拍女儿的肩膀,喉结滚动了几下,最终只说出一句:“到了就……赶紧写信回来。”
“嗯。”林晚重重点头,视线扫过父母憔悴却强撑笑意的脸,扫过妹妹们依赖的眼神,扫过这间被晨光勾勒出熟悉轮廓的堂屋。喉咙里堵着什么,让她说不出更多的话。
三轮车夫帮忙将行李搬上车。林晚坐上硬木板的车厢,家人围在车旁。车子动了,缓缓驶出狭窄的巷子。林晚回头,看见父母和妹妹们还站在熹微的晨光里,身影越来越小,直至拐弯,再也看不见。她猛地转回头,眼睛瞬间模糊了。
青河县火车站是个小站,灰扑扑的站房,两根并排的铁轨伸向远方。此刻站台上却挤满了人,大多是送行的家属,气氛混杂着离愁与憧憬。林晚找到了自己的车厢,是硬座。绿皮火车像一条巨大的、沉默的钢铁长虫,匍匐在轨道上,喘息着喷出白色的蒸汽。
行李安顿在头顶的架子上,林建民又反复叮嘱同车厢看起来面善的乘客帮忙照应。开车的哨音响了,尖锐地刺破空气。
“爸,妈,你们回吧!照顾好自己!”林晚从车窗探出身,用力挥手。
王秀英的眼泪终于决堤,她捂着嘴,另一只手胡乱地挥着。林建民红着眼眶,大声喊:“到了就来信!钱不够就说!”
火车缓缓启动,哐当哐当,节奏由慢变快。站台、父母的身影、熟悉的县城轮廓,急速地向后退去,变小,最终消失在视野之外,只剩下不断向后掠去的田野、村庄和电线杆。
林晚坐回坚硬的座位上,车窗敞开着,燥热的风裹挟着煤烟味扑面而来。周围是陌生的面孔,嘈杂的人声,婴儿的啼哭,还有列车员推着小车叫卖“香烟瓜子矿泉水”的吆喝。她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自己正被这钢铁的洪流,带离生长了十八年的土地,奔向一个全然未知的、只在地图和别人口中听说过的南方大都市。
旅途漫长。白天,她看着窗外变幻的景色,从北方的平原,到逐渐出现的丘陵、水田。夜晚,车厢里灯火昏黄,空气闷浊,她靠在椅背上,睡睡醒醒,耳边是车轮与铁轨永不疲倦的撞击声。她想起母亲灯下刺绣的侧影,想起父亲算账时拧紧的眉头,想起晚秀坊里混合着丝线和陈旧木料的气味,想起华艺赵经理热切的目光,想起胡美凤冷淡矜持的微笑……这一切,都随着距离的增加,变得既遥远又清晰,沉甸甸地压在心头,成为她南下背囊里最重的一份行装。
两天一夜后,火车在一个燥热喧嚣的午后,驶入了终点站——广州。巨大的穹顶站台,拥挤如潮水的人流,鼎沸的、带着浓重粤语口音的声浪,还有空气中弥漫的、与青河县截然不同的、潮湿而热烈的陌生气味,瞬间将林晚吞没。她有些眩晕地提着沉重的行李,随着人流跌跌撞撞地走出出站口。
热浪扑面,阳光白得晃眼。高楼(虽然在她看来不算太高,但远比青河县的任何建筑都高)林立,街道宽阔,车流人流熙攘。到处是鲜艳的招牌、陌生的字体、快得听不懂的语言。她按照录取通知书上的指引,找到了学校接新生的大卡车。爬上卡车的后厢,和一群同样带着新鲜、茫然又兴奋神色的年轻人挤在一起,看着这个光怪陆离的城市街景在眼前流动,林晚才真切地意识到:她真的到了,到了这个传说中的、改革开放的前沿,到了她未来四年将要学习和生活的地方。
报到、注册、分配宿舍……一切忙乱而有序。她的宿舍在一栋五层红砖楼的三楼,一间房住八个人,四张上下铺的铁架床,中间是拼起来的长桌。她是第一个到的,选了靠窗的一个下铺。铺好母亲准备的被褥,挂上蚊帐,将不多的个人物品放进分配给她的那个小抽屉,一个临时的“家”就算安顿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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