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透过没有窗帘遮挡的玻璃窗,直直地照在林晚脸上。不是青河那种柔和的、带着水汽的晨光,而是南方特有的、明亮到近乎锋利的阳光,将宿舍里漂浮的微尘都照得纤毫毕现。上下铺铁架床轻微的晃动声、室友们混杂着各地口音的早起洗漱声、走廊里来来去去的脚步声……这些陌生的声响,代替了家中熟悉的、母亲在灶间轻手轻脚的动静和巷子里偶尔的自行车铃,将她从并不安稳的睡眠中拽了出来。
大学生活,就以这样一种不容分说的嘈杂与明亮,正式开始了。
头几天是新生入学教育。巨大的礼堂里,挤满了和林晚一样稚嫩而茫然的新鲜面孔。校领导、系主任在台上讲话,声音通过老式扩音器传出来,带着嗡嗡的回响,讲的是“时代使命”、“为四化建设贡献力量”、“珍惜来之不易的学习机会”。台下,学生们仰着脸,眼神里有兴奋,有敬畏,也有掩饰不住的疲惫与走神。林晚坐在靠过道的位置,腰背挺直,努力去听清每一个字,试图将那些宏大的词汇与自己的未来、与晚秀坊的出路建立起某种模糊的联系,却总觉得隔着一层。
接着是领教材。厚厚一摞书抱在怀里,沉甸甸的。《政治经济学》、《管理学原理》、《会计学基础》、《大学英语》……油墨的味道扑面而来。翻开《管理学原理》的扉页,里面是全然陌生的概念、图表和外国人的名字。她用手指抚过那些铅印的字句,心中既有一种即将触碰新知识的悸动,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惶惑——这些来自遥远国度的理论,与母亲手中那枚细小的绣针、与晚秀坊盈尺之间的经营,究竟有多远的距离?
课程排得很快。第一节《政治经济学》在大阶梯教室。头发花白的老教授戴着厚厚的眼镜,板书写得飞快,从商品二重性讲到价值规律,旁征博引。周围不少同学埋头记笔记,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连成一片。林晚也努力跟着记,但有些概念听得云里雾里,尤其是那些抽象的推导和思辨,与她习惯了的、具体而微的刺绣技艺和家庭账目,似乎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思维语言。她感到太阳穴微微发胀。
午后是《大学英语》。年轻的女老师穿着连衣裙,发音清脆,要求每个人站起来做简单的自我介绍。轮到林晚时,她站起身,用带着明显青河口音的普通话,简短地说:“我叫林晚,来自江南省青河县。”坐下时,耳朵有些发热。她听见旁边有极轻的笑声,不知是不是错觉。中学时,英语并非重点,她的基础只停留在最简单的音标和单词上。老师播放的听力磁带里,那些连成一片、速度飞快的异国语音,让她如同听天书,手指不自觉地攥紧了课本边缘。
更大的冲击来自课余。宿舍里的女孩们很快熟络起来,她们谈论着最新上映的电影(虽然很多林晚根本没听过)、时髦的穿衣打扮(“的确良”衬衫、“巴拿马”裤的样式)、还有各自家乡的趣事。一个来自省城的女孩,带来了一台小小的半导体收音机,有时会调到播放流行歌曲的频道,邓丽君柔软甜美的歌声飘出来,立刻有人跟着轻轻哼唱。林晚通常只是安静地听着,或坐在自己的床头看书。她们的话题,她时常插不上嘴;她们对“时髦”的热衷,她也难以共鸣。她的世界里,衡量价值的尺子似乎是另一把——是针脚的匀密,是丝线的光泽,是纹样寓意的吉庆,是每月收支的平衡。
吃饭也是考验。学校食堂宽敞嘈杂,窗口队伍排得很长。菜肴品种不少,但大多带着明显的广式风味,偏甜,多油,还有许多她叫不上名字的食材。米饭也不一样,更细长,不如家乡的米粒饱满有嚼劲。她第一次打了一份有甜味又浇了勾芡汁的菜肴,勉强吃了几口,胃里一阵不适,剩下的只好悄悄倒掉。看着周围同学吃得香甜,谈笑风生,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觉到“异乡”二字在味蕾上的具体体现。
最让她感到疏离的,是一种无形的氛围。这里的一切——明亮的教学楼、藏书浩瀚的图书馆、谈论着“第三产业”、“商品经济”、“国际视野”的老师和同学——都指向一个飞速向前、充满变革和张力的外部世界。而她的一部分灵魂,还牢牢系在青河县那条安静的巷子里,系在那些浸润着时光的绣品上,系在与华艺、胡美凤那些看似微小却关乎生存的周旋上。这种割裂感,在夜深人静时尤为强烈。躺在坚硬的木板床上,听着室友们均匀的呼吸声,她会想起母亲在油灯下专注穿针的侧影,想起父亲拨弄算盘时嘴里低声的念叨,想起晚秀坊里那混合着樟木、丝线和淡淡浆糊气的、独一无二的味道。思念像潮水,无声无息地将她淹没,带来鼻尖的酸涩。
但她知道自己没有太多时间沉浸在思乡情绪里。挑战是实实在在的。英语课必须跟上,否则会影响毕业;那些深奥的经济管理理论,她需要花更多时间去理解消化;如何与背景各异的室友相处,也是一门新学问。她给自己定下了规矩:每天早起半小时,去校园僻静处朗读英语;上课坐前排,不懂的标记下来,课后去图书馆查资料或鼓起勇气问老师、问看起来学得好的同学;食堂的饭菜再不习惯,也要保证基本营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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