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被课程表精确地分割成块,像绣绷上的经纬,一根根将时间固定成有序的方格。林晚开始在这方格中,为自己寻找节奏与落针点。
最初的眩晕与隔阂感并未消失,但她学会了与之共处,并尝试在其中开凿出自己能呼吸、能扎根的缝隙。她将不适应视作一种必须攻克的新“技艺”,如同当初学习一种新的针法。
英语仍是最大的拦路虎。晨读的地点从僻静角落移到了有小树林环绕的英语角——那里常有高年级学生或英语爱好者聚在一起,结结巴巴地用英语交谈。起初,林晚只是远远站着听,那些流畅或磕绊的对话,混合着各种口音,像一片喧闹的鸟鸣。她攥着抄满单词和句式的笔记本,手心沁出汗。终于有一天,当一个瘦高的男生用英语问旁边人“Where are you from?”(你来自哪里?)时,她深吸一口气,走上前,用 rehearsed(演练)过无数遍、却依然生硬的语调回答:“I’m from Qinghe, a small town in Jiangnan.”(我来自江南的青河小镇。)发音或许不准,句子简单至极,但开口的刹那,像是推开了一扇紧闭的窗。那男生略显意外,随即露出鼓励的笑容,放慢语速,与她简单聊了几句天气和课程。虽然大半内容仍需靠猜测和手势,但那短暂的几分钟,让林晚喉咙里那块关于语言的坚冰,裂开了一道细缝。
课堂上的沉默也被她主动打破。《管理学原理》讲到“组织行为”时,老教授举例说明非正式组织的影响力。林晚脑海中突然闪过晚秀坊里母亲带学徒的情景:学徒们私下会互相传授一些老师傅未必详细指点的小窍门,形成一种默契的互助圈子,这算不算一种“非正式组织”?它对传承效率有何影响?这个念头让她心跳加快。课间,她鼓起勇气,走到讲台边,向正在整理讲义的老教授提出了这个基于自身观察的、略显质朴的疑问。老教授扶了扶眼镜,仔细看了她一眼,没有立刻回答理论,反而颇感兴趣地问:“你这个例子很生动。你是基于什么观察?”林晚简要说了家中作坊的情况。老教授沉吟片刻,点了点头:“实践出真知。你这个观察很有意思,虽然规模小,但确实触及了正式组织结构之外的人际动力问题。课后你可以看看参考书里关于‘霍桑实验’和‘非正式沟通网络’的章节,或许能找到更理论的解释。”没有敷衍,没有轻视,而是一种平等的探讨指引。那一刻,林晚觉得那些枯燥的理论概念,似乎与自己熟悉的世界接上了一根若有若无的线。
宿舍生活也在微调中趋于某种平衡。她依然不是话题的中心,但当那个省城女孩的收音机里再次飘出邓丽君的《甜蜜蜜》时,林晚没有像最初那样感到完全隔膜。她放下书,静静听了一会儿,在室友讨论歌词时,轻声说:“这调子,和我们家乡一种绣花时哼的小调,有点说不清的像,都是婉转的。”室友们有些惊讶,随即好奇地问起家乡的绣花小调。林晚便轻声哼了几句简单的旋律,那调子确实婉转,带着江南水乡的韵味。虽然话题很快又转回流行歌曲,但那次短暂的分享,像一次微小的破冰。她开始留意室友们谈论的“时髦”事物,并非为了迎合,而是将其视为观察这个新世界的又一个窗口。她发现,那个总谈论“的确良”衬衫挺括不皱的室友,对衣料质感有种天然的敏感;那个爱看电影的,描述起画面和情节格外生动。这些不同的关注点,如同不同的刺绣流派,各有其专注与美感。她学习着倾听,偶尔在涉及具体生活经验或需要耐心时,提出自己的看法或伸出援手,比如帮室友缝补脱线的衣扣,针脚细密平整得让人惊叹,渐渐赢得了“手巧”、“沉稳”的印象。
最坚实的精神锚点,来自与家乡的通信。每周末去邮电所寄信、等信,成了雷打不动的仪式。父亲的回信通常厚实,用的是店里记账的纸张背面。字迹粗犷,事无巨细:华艺赵经理又来了两次,话愈发恳切,但家里咬定“孩子学业为重”暂不深谈;胡美凤那边没什么新动作,但市协会要搞“传统技艺规范性操作流程”整理,点名要各示范单位提交材料,恐怕又是想立规矩、抓把柄;母亲那幅新山水绣得很顺利,县文化馆张馆长来看过一次,说“有新意,不失古韵”;林晓数学进步了,林曦学会了绣简单的梅花;这个月店里收支大致持平,略有盈余……信末总是那几句:“勿念家里,专心学业。钱不够务必来信。万事当心。”
母亲的信用的是林晚从学校寄回去的信纸,薄薄一张。字迹端正但略显吃力,内容简短,多是叮嘱冷暖饮食,结尾总会提一句:“新作的‘山居秋暝’图,近处石头用了你上次信里说的‘叠晕’法试试,果然层次好些。勿惦念针线,妈手稳,眼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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