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秀坊通过文化馆渠道递出的、那封措辞谦逊却立场坚定的婉拒信,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并未立刻激起预料中的汹涌浪花。相反,水面呈现出一种令人不安的、短暂的平静。华艺那边再无音讯,连赵经理礼貌性的跟进电话都未曾响起。胡美凤主持下的新协会,在成立大会后也仿佛进入了某种“休整期”,除了下发几份关于会费缴纳和会员信息登记表的例行通知外,并未有新的、针对性的动作。
然而,这种平静非但没有让林家松一口气,反而像一层越积越厚的阴云,沉沉地压在心口。经验告诉他们,在商海与宦海中,沉默往往不是偃旗息鼓,而是力量在暗中集结、酝酿着更致命一击的前兆。林建民的眉头锁得更紧,每日在店里踱步的时间更长了,耳朵却时刻竖着,捕捉着巷口传来的任何可能与外界相关的只言片语。王秀英依旧每日坐在绣架前,但落在绸缎上的针,有时会莫名停顿,目光飘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林晚的暑期调研已进入后半段。她白日在店铺帮忙、观察、偶尔进行一些非正式的访谈,夜晚则伏案整理笔记,完善报告。她试图从更宏观的视角分析晚秀坊的困境,将个案放入改革开放初期,个体经济复苏与原有计划经济体制残留、新兴资本力量萌芽与地方行业治理转型等多重力量交织的复杂图景中。越是深入,她越是感到个体在时代洪流前的渺小,但也越是清晰地看到,母亲那种基于技艺自信与文化自觉的“静守”,或许是乱流中唯一能抓住的“锚”。
真正的波澜,在一周后的一个闷热午后,以一种看似无关却又紧密相连的方式,悄然涌至。
那天,县文化馆的张馆长亲自来到了晚秀坊。他脸上惯有的温和笑容有些勉强,眼底带着显而易见的忧色。他没有过多寒暄,坐下后便开门见山。
“林师傅,秀英师傅,有件事,得跟你们通个气。”张馆长压低声音,看了眼旁边正在整理丝线的林晚,示意她也可以听,“刚接到市里通知,下个月,省轻工业厅和工艺美术总公司要联合组织一个‘全省传统工艺生产现状与市场化潜力’调研组,下来各地摸底。我们青河刺绣,是重点考察对象之一。”
林建民精神一振:“这是好事啊!省里来调研,说不定能看到咱们的真实情况,有些好的政策……”
张馆长苦笑着摆摆手,打断了他:“好事是好事,但关键是怎么个‘看’法。市里已经成立了接待筹备小组,组长是轻工业局的马副局长,副组长……是胡美凤。”
这个名字让堂屋里的空气瞬间凝固。
“调研组的具体行程和考察点,由市筹备小组拟定。”张馆长继续道,语气沉重,“我得到的内部消息是,初步方案里,考察的重点是‘体现行业集约化、规范化发展成果’和‘具有规模化、市场化潜力的生产单元’。他们会参观市工艺美术厂(国营),以及……几家被列为‘协会重点扶持示范户’的、生产规模相对较大的个体作坊。”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林晚一家,“晚秀坊……不在初步的考察名单里。”
不在名单里!这意味着,在省里调研组眼中,晚秀坊或许根本不被视为“具有规模化、市场化潜力”的典型,甚至可能被有意无意地排除在“行业发展成果”之外!而掌握名单拟定权的,正是胡美凤。
“这是要把咱们彻底边缘化!”林建民猛地站起来,脸色涨红,“咱们手艺差了吗?《山居秋暝》省里拿了奖,省美术馆都要收藏!荷花绣得不好吗?她胡美凤凭什么!”
“凭她现在坐在那个位置上,凭她能定义什么是‘成果’,什么是‘潜力’。”林晚的声音响起,冷静得近乎冰冷。她看向张馆长,“馆长,如果我们想争取进入考察名单,还有可能吗?”
张馆长叹了口气:“难。名单要报省里审核,但市里的意见分量很重。除非……有足够分量的理由,或者,有别的力量愿意为你们说话。”
别的力量?林晚脑海中瞬间闪过华艺。但旋即被她否定。华艺的“帮助”代价太大,且其动机与胡美凤可能暗中契合,引入他们无异于饮鸩止渴。
张馆长犹豫了一下,声音压得更低:“还有一件事……我也是听人私下议论,未必准确。听说,华艺公司最近和市里接触频繁,好像对参与本地工艺美术产业的‘投资与整合’很有兴趣。他们似乎……对这次省里的调研也很关注。”
华艺、胡美凤、省调研、边缘化晚秀坊……这几条原本看似独立的线,在此刻,被张馆长带来的消息清晰地串联起来,勾勒出一幅令人不寒而栗的图景:胡美凤利用协会和筹备省调研的机会,将晚秀坊这样的“刺头”和“不确定性因素”排除在官方视野和潜在资源之外;而华艺,则可能以“战略投资者”的身份,与掌控了行业“正规渠道”和“官方定义权”的胡美凤势力进行接触与合作,共同“整合”市场。晚秀坊若不肯就范,面临的将不仅是行业的孤立,更可能是在未来的产业格局中被彻底遗忘或吞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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