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总监把那份厚厚的《卫东服装厂管理制度汇编》放在会议桌上时,发出的闷响让在座所有人都停住了话头。那是他用三个晚上不眠不休整理出来的,四十八页,涵盖生产管理、质量管理、人事管理、财务管理、物资管理五大类,一百二十七条细则。封面是打印店用铜版纸做的,深蓝色烫银字,庄重得像本法律条文。
“从下个月一号开始,全厂执行。”郑总监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眼睛里有血丝,但很亮,“以前咱们靠人盯人,靠感情,靠自觉。现在人多了,事杂了,得靠制度。制度面前,人人平等。”
会议室里坐着各部门的负责人。陈师傅坐在左边第一个,他拿过那本汇编,没翻开,手指在封面上摩挲。杨秀娟、赵小军、刘大力这些老骨干坐在他对面,表情各异。新提拔的班组长坐在后排,有些局促。
“郑总监,”陈师傅开口,声音不高,“这制度,是照日本那套来的?”
“参考了日本中小企业的经验,结合咱们的实际。”郑总监说,“但核心是标准化、数据化、透明化。每个岗位有明确的职责,每项工作有清晰的流程,每个结果有量化的考核。这样,效率才能提,质量才能稳。”
“那要是有人不适应呢?”
“不适应就培训,培训了还不适应就调岗,调岗还不行……”郑总监顿了顿,“就淘汰。企业不是慈善机构,要生存,要发展,就得有规矩。”
会议室里一片寂静。淘汰,这两个字像块冰,砸在每个人心上。以前卫东服装厂,从没主动辞退过人。做得不好,陈师傅骂一顿,罚点钱,下次注意。实在不行的,调到轻松岗位,工资低点,但饭碗还在。现在,制度说要淘汰。
“我来说两句。”林卫东开口,所有人的目光转向他,“郑总监这本制度,我看了三遍。严,是真的严。但严有严的道理。咱们现在三百多人,每天进出多少料,出多少货,发多少工资,出多少次品,全靠几个人脑子记,几张纸记,记不过来,也记不准。上个月,就出了两笔糊涂账。一笔是辅料多领了没登记,一笔是次品返工没记工时。钱不多,但反映问题——管理跟不上发展了。”
他顿了顿,环视众人:“制度不是要为难谁,是要保护大多数人。守规矩的人,不受欺负。出力的人,不吃亏。偷奸耍滑的人,混不下去。这样,企业才能公平,才能长久。这本制度,我同意执行。但执行要讲方法,要给大家时间适应。从下个月一号开始,试行三个月。试行期间,以教育为主,处罚为辅。三个月后,正式执行。大家有意见吗?”
没人吭声。但空气里的凝重,谁都感觉得到。
散会后,陈师傅没走,等人都出去了,他关上门,在郑总监对面坐下。
“老郑,你这制度,我大体赞成。但有些地方,太死了。比如这考勤,迟到一分钟扣五块。咱们有些工人,住得远,骑自行车,冬天路滑,难免晚个一两分钟。这么扣,人心寒。”
“陈师傅,制度要公平,就得一视同仁。如果今天张三迟到一分钟不扣,明天李四迟到两分钟就有理由,后天制度就废了。住得远的,可以申请调整班次,或者厂里安排宿舍。但不能成为不守时的理由。”
“那这计件工资,为啥要设上限?多做多拿,天经地义。你设个上限,一天超过三十件就不计了,那谁还拼命干?”
“设上限,是为了防止为了数量不顾质量。上个月,三车间就有人为了多拿计件,偷工减料,针脚稀了,线头多了。虽然质检查出来了,但返工浪费的时间、物料,比他那点计件工资多多了。设上限,是让大家在保证质量的前提下提效率,不是盲目求快。”
“理是这个理,但工人不理解。他们会觉得,厂子大了,规矩多了,不把他们当自己人了。”
“所以要解释,要沟通。陈师傅,您是老师傅,您说话他们信。您带头执行,他们就跟上了。”
陈师傅沉默良久,最后叹口气:“行,我带头。但老郑,制度是冷的,人是热的。执行的时候,得有人情味。该严的严,该松的松,别一棍子打死。”
“我明白。”
制度实行的第一天,就出了事。
早班七点半上班,七点二十五,工人们陆陆续续进车间,换工装,领工具,准备开工。七点二十九分,大部分人就位。但有个女工,叫小琴,二十二岁,是刘大力的侄女,骑车来的路上车链子掉了,修了五分钟,七点三十五分才到。她慌慌张张跑进车间,头发都散了。
“对不住对不住,车坏了……”她一边喘气一边解释。
郑总监在车间门口站着,手里拿着考勤机。他没说话,指了指墙上的钟。小琴脸色一白,看向刘大力。刘大力是裁床组长,想说什么,但看郑总监的脸色,没敢开口。
“迟到五分钟,按规定,扣五块钱。下班后到财务室交罚款,开收据。”郑总监声音平静,但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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