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子……鬼子前天来的……见人就杀,见屋就烧……我爹……我爹是村里塾堂的先生……他让我们学堂里十几个娃子先往山里跑……他自己……他自己回去拿先生们传下来的书……就没再出来……”
他举起那本《古文观止》,手指颤抖地抚过焦黑的封面:“我……我后来偷偷回来找……村子没了,塾堂烧光了……就……就扒出这个……我爹他……他肯定被……呜……”
少年泣不成声。苏婉清早已泪流满面,别过头去。
小希望躲在苏婉清身后,害怕又难过地看着这个哭泣的大哥哥。
贾玉振如遭雷击,浑身冰冷。
他想起了那位在北方废墟中,以血书“文脉”二字后殉道的私塾先生!
同样的惨剧,竟在这南方的土地上再次上演!
周慕云关于“文学价值”的诘问,武汉沙龙里的争论,与眼前这少年怀中焦黑的古籍、失去的父亲、焚毁的学堂相比,显得何等苍白与遥远!
“我爹……我爹常说……”少年用力抹了把脸,抽噎着,眼神却渐渐凝聚起一种与他年龄不符的、近乎执拗的光芒,
“只要书在,文脉就在……只要还有认字、念书的人……中国……中国就不会亡……可是……书还在……学堂没了……教书的爹……也没了……这文脉……是不是真要断了?中国……中国是不是真的要亡了?!”
最后一句,少年几乎是嘶喊出来,那声音里充满了刻骨的恐惧、迷茫与不甘。
“不!”
贾玉振猛地低吼出声,声音不大,却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他双手扶住少年颤抖的肩膀,直视着那双被泪水模糊却依然清澈的眼睛。
“小兄弟,你听我说。”贾玉振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却异常清晰,
“你爹说得对,只要书在,文脉就在。但文脉,不仅仅在纸上,更在人心里!
在你记得的那些圣贤道理里,在你爹教你的做人骨气里,更在千千万万像你一样,就算家破人亡、颠沛流离,也死死抱着这文化火种不肯松手的中国人心里!”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胸腔里所有的悲愤与力量都灌注进去:“学堂可以被烧,书可以被焚,人可以被害,但只要这心头一点念想不灭,只要还有人不甘心当亡国奴,只要还有人在问‘中国会不会亡’,这文脉——就断不了!中国——就亡不了!”
少年呆呆地看着贾玉振,眼中的迷茫渐渐被一种震撼的光彩所取代。
贾玉振不再多言,他席地而坐,就着最后一线残阳的余光,从怀中取出那副私塾先生的毛笔和残墨。
没有纸,他竟直接撩起自己内衫的下摆,铺在膝上。以地为案,以血泪为魂,挥毫泼墨:
《湘水吟》——遇劫后少年,闻其语有感
我携破碎山河影,踏尽烽烟万里尘。问君何所似?似那湘江呜咽水,流不尽,苍生泪痕深!
忽见劫余少年子,怀抱焦书哭断魂。“学堂烬,父何处?”火吞琅琅读书声,刀欲斩,华夏文明根!
少年郎,莫泪垂!且看湘水百折终东归!且看春草焚尽根不死,来年犹破瓦砾堆!
我辈书生何所有?一腔赤血未冷,秃笔犹在手!血沃中原肥劲草,笔化青锋护星斗!
长夜沉沉终有曙,星火点点可燎原!身纵九死骨成灰,魂作青山万古存!
湘水无言东流去,流不尽——这土地厚重,这文明坚韧,这民族魂灵,与天地同寿,共日月轮回!
最后一个字力透布背,贾玉振掷笔于地,已是泪流满面,浑身颤抖。
他不是在写诗,是在用灵魂呐喊,用生命祭奠!
秦墨川默默站在一旁,看着贾玉振,看着那写在衣襟上的血泪诗行,素来沉静的眼眸深处,掀起了惊涛骇浪。
他第一次如此直观地感受到,文字竟能蕴含如此恐怖的力量,直击人心,重铸信念。
苏婉清早已泣不成声,却飞快地用炭笔,在素描本上勾勒下这震撼的一幕:残阳,废墟,悲愤挥毫的贾玉振,怀抱焦书、泪痕未干却眼神发亮的少年。
贾玉振将那写满诗句的衣襟布片,小心地撕下,双手递给那少年:“小兄弟,这个给你。记住你爹的话,也记住今天。只要你不忘,文脉就在你身上延续。中国,亡不了!”
少年颤抖着接过那尚带着体温、墨迹未干的布片,紧紧贴在胸前,连同那本焦黑的《古文观止》。
他脸上泪痕犹在,却不再有恐惧和迷茫,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虔诚的肃穆与坚定。
他退后一步,朝着贾玉振,朝着北方(他家乡的方向),也朝着那不可见的、绵延千古的文脉,深深地、毕恭毕敬地鞠了三个躬。
然后,他转身,将那布片和破书仔细藏入怀中,紧了紧破烂的衣衫,挺直了单薄却仿佛注入无穷力量的脊梁,头也不回地,大步走向了苍茫的暮色与未知的前路。
背影,孤独却决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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