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成功的首讲,如同一块投入深潭的巨石。
邀请函开始雪片般飞来。贾玉振的身影,相继出现在重庆大学的礼堂、中央工业试验所的会议室,乃至一些民间社团的讲台上。
他的“未来学”讲座,成了战时重庆一道独特而明亮的文化风景。
他甚至被聘为“战时教材编撰委员会”的特约顾问,参与编写旨在激发青少年民族自信心与创造力的课外读物。
然而,赞誉与追捧之中,也夹杂着不和谐的音符。
一次在某个官方色彩较浓的座谈会上,一位戴着金丝眼镜、言辞刻板的官员,用阴柔的语调质疑道:“贾先生勾勒的未来蓝图固然美妙,但未免过于理想化。
当务之急是集中一切力量争取军事胜利,此类空中楼阁式的畅想,恐怕会分散民众注意力,不利于精诚团结,共赴国难。”
这质疑带着官腔的冰冷,试图将“未来”与“现实”割裂、对立。
贾玉振平静地看着对方,声音清晰而沉稳:“这位先生,请问我们抗战,究竟是为了什么?仅仅是为了不做亡国奴吗?
不!我们是为了赢得按照我们自己的意志,去建设一个新国家、新生活的权利!
如果心中没有那个想要建设的‘新国家’究竟是什么模样,我们的奋斗,岂不是成了无头苍蝇?
理想,不是空中楼阁,是暗夜行军的北极星。
看不到星光的队伍,必然在黑暗中迷失方向。”
他这番有理有据、不卑不亢的反驳,赢得了在场多数人默许乃至赞许的目光。
胡风后来听说此事,拍案叫好:“答得妙!就是要戳破那些‘只许埋头拉车,不许抬头看路’的庸人逻辑!”
表面上看,贾玉振赢得了这场小小的辩论。
但夜深人静时,当他独坐阁楼,抚摸着小希望留下的那叠稚嫩画稿,想起那个在病榻上拒绝“虚假文章”换取生机、最终悄然逝去的孩子,心中便涌起无边无际的悲凉与刺痛。
他笔下描绘的光明未来越美好,与小希望那未能等到的、甚至未曾真正拥有过的温暖童年所形成的对比,就越是惨烈,越是如同无声的控诉,啃噬着他的灵魂。
这份深藏于理想主义之下的、源自具体生命消逝的惨痛伤痕,无人知晓,却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通往“未来”的道路,是由何等具体的牺牲铺就。
讲座的影响持续发酵,最终引起了真正“大人物”的注意。
一日,陶行之神色凝重又隐含激动地带来一个消息:“玉振,上面……有人注意到了你的讲座和文章。不是文化官员,是真正管实事、负责后方工业和战略规划的大员。
他们……想听听你关于‘战后重建’和‘国家现代化’更具体、更系统的想法,可能是一次非正式的咨询。”
贾玉振心中一凛。
这意味着,他的“未来”构想,不再仅仅停留在文化启蒙和民众激励的层面,而是有可能进入更高层级的决策视野,哪怕只是作为参考。
这既是前所未有的机遇,也意味着他将被卷入更复杂、更微妙的漩涡。
数日后,在一间不起眼但防卫森严的会议室里,贾玉振面对几位年龄、气质各异,却都目光锐利、气息沉凝的官员。
其中主位者,是一位鬓角已白、不怒自威的老者,正是主管大后方工业和交通建设的实权人物。
没有寒暄,老者开门见山:“贾先生,你的《未来之书》老夫断续看了些。有意思。不只学生爱听,我们这些搞实际工作的,也能从中看到些……不一样的思路。
今日请你来,不是听你演讲,是想听听,若抗战胜利,你认为,国家建设当从何处着手?最急迫者为何?最艰难者又为何?”
问题直接、宏大,且极具分量。
贾玉振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没有重复讲座中的诗意描绘,而是结合自己一路见闻、与卢作孚等实业家的交流、以及在资源委员会的见闻,进行了更具操作性的思考。
他强调了交通与能源的“血脉”地位,谈及基础工业的“骨骼”作用,更着重论述了普及教育、培养科技人才、唤醒民众参与意识的“灵魂”意义。
他将“未来”的宏伟蓝图,拆解成一步步可实施的路径,并坦诚指出了可能面临的资金、技术、人才乃至国际环境的重重困难。
他发言时,那位老者始终微阖双目,手指无意识地在扶手上轻敲,看不出喜怒。其他官员则时而记录,时而皱眉,时而微微颔首。
待贾玉振讲完,会议室陷入短暂的沉寂。
老者缓缓睁开眼,目光如电,直视贾玉振:“贾先生,你描绘的前景,令人神往。
但你可知,要将这些纸上谈兵变为现实,需要付出何等代价?
需要打破多少陈规陋习、既得利益?
需要多少像你一样,既有热血理想,又能脚踏实地的人才?”
贾玉振坦然迎上目光:“晚辈深知其难。但正因其难,才需早做谋划,汇聚共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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