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黎明。
山城在浓雾中苏醒,但一种异样的气氛,比雾气更早地弥漫开来。
卖菜的农妇在街角交头接耳,不是议论菜价,而是低声念着“星火”、“舟船”。
黄包车夫在等客的间隙,从怀里摸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指着上面的字对同行说:“瞧瞧!贾先生说的,句句在理!谁敢让咱们没盼头,谁就遗臭万年!”
茶馆里,更是人声鼎沸。往日说书先生的位置空着,茶客们却自发地围坐,一份辗转多人、边角已磨损的《星火不灭论》被摊在桌子中央。
一位戴着瓜皮帽的老先生,用颤抖的手指着最后那段:
“看看!‘受万世不灭之骂名’!听听这口气!千载之下,犹在耳边炸响啊!”
一个穿着中山装的年轻教师激动地拍案:“此文一出,如暗夜惊雷!我看谁还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去动那些救命的食堂!”
跑堂的伙计穿梭其间,添水递毛巾,耳朵却竖得老高,将每一句议论都记在心里,等着换班时去告诉相熟的“听风者”。
这无声的惊雷,首先炸响在审查科的办公室里。
一份还带着油墨香的《星火不灭论》被小心翼翼地放在楚天宽大的办公桌上。
他昨晚几乎一夜未眠,眼中布满血丝,此刻死死盯着那篇文章,尤其是最后那几句诛心之言,脸色由青转白,又由白转红。
“混账!狂妄!他贾玉振算个什么东西,也敢妄言青史,判定千秋功罪?!”
他猛地一拍桌子,茶杯震得跳了起来,茶水泼了一桌。
一个亲信下属垂手站在一旁,大气不敢出,等楚天的怒火稍歇,才小心翼翼地开口:“科座,外间的反应…很强烈。好几个报社的主编都打来电话,旁敲侧击地问…问这‘清源行动’…”
“问什么问!”楚天粗暴地打断他,胸口剧烈起伏,“他们怕了?被这区区一篇文章吓破了胆?”
下属咽了口唾沫,硬着头皮道:“不是怕…科座,您是知道的,文人最重身后名。
贾玉振此文,可谓毒辣…他将此事拔高到…到历史审判的高度。
现在动手,我们…我们就是他要钉在耻辱柱上的人。这…这名头,实在不好听啊。”
楚天何尝不知?他读第一遍时,就感到一股寒气从脊椎骨窜上来。
他不是市井无赖,他是读过圣贤书,自诩清流的官僚。
他可以不在乎一时骂名,但“万世不灭之骂名”…这七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坐立难安。
就在这时,桌上的电话尖锐地响了起来。楚天深吸一口气,抓起听筒。
“喂?”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更显威严,却同样压抑着怒气的声音:“楚天吗?那篇《星火不灭论》,你看到了?”
“部长…我看到了,正准备…”
“准备什么?”那头的声音陡然拔高,“还嫌不够乱吗?!现在满城风雨,都在议论我们要‘凿沉希望之舟’!你听听,这叫什么话?!行动暂缓!立刻暂缓!等风头过去再说!”
“可是部长,计划已经…”
“计划比不上变化!”部长几乎是吼出来的,“为一个难童食堂,把自己搞成千古罪人,值得吗?贾玉振这是阳谋!他把我们都架在火上烤!你现在动手,就是往他设好的铡刀下伸脖子!蠢货!”
“咔哒”一声,电话被狠狠挂断。
楚天握着嗡嗡作响的听筒,僵在原地,脸上血色尽褪。部长的咆哮和文章中那句“受万世不灭之骂名”在他脑中反复回响,交织成一张巨大的、令他窒息的无形之网。
他颓然坐倒在椅子上,看着桌上那篇仿佛散发着无形火焰的文章,第一次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
他手握权柄,可以查封报馆,可以抓人,却堵不住这悠悠众口,更挡不住这穿透时间的笔锋。
希望基金的各个食堂,依旧在晨光中准时升起了袅袅炊烟。
张万财天没亮就守在了七星岗最大的食堂门口,紧张得手心全是汗,来回踱步,不时望向街口,生怕看到警察的身影。
然而,直到热腾腾的粥桶抬出来,排队的孩子们捧着碗,发出满足的吸溜声,预想中如狼似虎的查封队伍也始终没有出现。
一个“听风者”的小家伙飞奔而来,凑到张万财耳边低语了几句。
张万财先是一愣,随即,巨大的喜悦和难以置信的解脱感冲垮了他。
这个在商海沉浮半生、经历过无数风浪的中年男人,竟当着众多孩子和义工的面,毫无形象地蹲在地上,捂着脸,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
泪水从他指缝中溢出。他哽咽着,反复念叨:“守住了…守住了…贾先生…神人啊…”
当他终于平静下来,立刻红着眼圈,不顾一切地冲向贾玉振的阁楼。
他一进门,看到刚刚起身、面色还带着一丝疲惫的贾玉振,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扑通一声,直接跪倒在地,就要磕头。
贾玉振吓了一跳,连忙和苏婉清一起用力将他搀起:“张老板!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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