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是上好的徽墨。
苏婉清素手轻研，动作不急不缓，一圈又一圈，清水渐渐变得浓黑如漆，散发出松烟特有的沉静香气。
这香气，让阁楼里原本焦灼的空气，也仿佛沉静下来。
贾玉振闭目凝神，立于桌前。
他不是在构思，而是在调动。调动他魂穿以来所见的每一张面孔——北平茶馆里渴望“神仙馒头”的听众，流亡路上耿大勇决绝的背影，破庙里林伯庸最后的嘱托，重庆广场上万众悲愤的怒吼，难童食堂里孩子们捧着粥碗时亮晶晶的眼睛，以及楚云离去时那不甘却又坚定的眼神…
这些面孔，汇成一条汹涌的暗河，在他胸中奔流。
他猛地睁开眼，眸光如电，提笔，落墨。
《星火不灭论》
题目五字，铁画银钩，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绝力量。
“人类文明之河，蜿蜒万古，之所以能穿越黑暗峡谷而不息，非赖刀兵之利，甲胄之坚，实因希望之光不灭，信念之火长存。”
开篇第一句，便定下了俯瞰历史的宏大基调。笔锋如凿，刻入纸背。
“希望为何物？”他自问自答，笔走龙蛇，排比而出，气势如虹。
“燧人氏钻木，那迸射的第一点火星，是希望！
照亮蒙昧，驱散野兽，予人温暖与熟食。
今日困顿中，贫寒者盼一餐饱饭，流离者求一瓦安居，学子案头一盏孤灯，母亲灯下几针缝补…此间一念执着，一念未泯之心，便是来日可成燎原之势的星火！
试问，可覆一时之烟火，焉能绝万世之光芒？”
笔锋一转，由火及光。
“希望，亦是星光。长夜漫漫，北斗指引方向，让人知身在何处，路在何方。
纵是浓雾锁城，阴霾蔽空，星光亦在其位，永不陨落。
这星光，在志士不屈的脊梁里，在学子求索的眼眸里，在农夫耕耘的汗水里，在工匠敲打的锤音里。
谁欲遮天蔽日，令星河无光，令大地重返混沌？
其心可诛，其力，亦不足畏！”
接着，他描绘出那艘承载希望的船。
“希望，更是承载万千愿望的舟船。此船，龙骨是民族的脊梁，风帆是民众的呼声。
船上，载着垂危老者对天下太平的最后一瞥期盼，载着懵懂孩童对明日饱暖的纯粹渴望，载着青年男女对家室安宁的朴素向往，更载着一个古老民族浴火重生、再屹于世的磅礴梦想！
千帆竞发，百舸争流，汇聚成不可逆转的时代洪流。此舟行于民心之海，何人能阻？何力能挡？”
写至此处，他笔锋陡然变得凌厉，如出鞘之剑，直指历史纵深。
“然，历史长河，泥沙俱下。总有那么一些身影，自恃权柄在握，妄图逆流而动，扼杀希望，禁锢思想。
秦皇焚书，烟囱犹在，然百家精魂可曾尽灭？愚民之策，固能逞一时之威，然‘暴秦’二字，已成千秋铁案，钉于史册，任时光冲刷，其污名可曾减损分毫？
欧陆中世纪，黑暗笼罩，思想桎梏，然真理之火终在灰烬中复燃，而那些曾高高在上的裁判者，今又何在？
不过化作教科书上几行愚昧的注脚，供后人警醒！”
他的批判，并非空泛的道德指责，而是将对手置于历史的审判席上。
“此辈中人，或可逞一时之威，断几家之炊；或可霸一方之土，禁数人之口。
然其名在青史之中，在万民口耳之间，早已与‘愚蠢’、‘暴虐’、‘倒行逆施’等同，受千秋万代之唾骂！
民心如镜，照见一切鬼蜮伎俩；史笔如铁，记录所有功过是非！”
最后一段，他汇聚全文之力，发出雷霆万钧的终极诘问与警告。
笔锋几乎要划破纸张，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
“今有人焉，藏于暗室，谋于密室，欲倾覆这载满孩童饥肠与民族明日之舟，欲掐灭这寒夜中最后的星火与星光。
吾不知其谁何，亦不必知。吾只知——”
他深吸一口气，运笔如枪，狠狠刺下：
“谁敢将此舟凿沉，谁便是自绝于天下人心，其名必刻于历史之耻辱柱上，受万世不灭之骂名！”
墨迹淋漓，力透纸背。
“后世史笔如铁，民心如镜，诸君，且慎之！且戒之！”
收笔的刹那，贾玉振额角已渗出细汗，手臂微颤。
这不是体力耗尽，而是心神激荡所致。
苏婉清默默递上一杯温水，看向他的眼神，充满了难以言喻的震撼与…倾慕。
文章被胡风带来的助手以最快速度誊抄数份。
阿四和他的“听风者”们，如同暗夜的精灵，拿着这些墨迹未干的纸张，融入重庆的夜色之中。
他们年纪小，目标小，穿街过巷，爬墙上树，将一份份《星火不灭论》塞进报社的门缝，贴在茶馆的立柱，塞进早班黄包车的座垫下…
这一夜，山城无眠。
印刷机的滚筒在秘密据点里低沉轰鸣，一份份载着《星火不灭论》的传单和小报被快速印制、分发。
而事件的中心，那间小小的阁楼里，贾玉振写完最后一个字后，便坐在椅中，闭目不语。
他知道，种子已经播下，现在，只需等待黎明，等待那无声的惊雷，在人心深处炸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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