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别宴设在七星岗“陶然居”二楼临江的雅间。
地方不大,陈设简朴,但推开木窗就能看见嘉陵江蜿蜒的曲线,以及江对岸影影绰绰的山影。
何三姐天没亮就带着两个女工过来准备——不是山珍海味,是地道的重庆家常菜:回锅肉、麻婆豆腐、清炒豌豆尖、一钵老鸭汤,还有她特意回乡下娘家取来的、自家腌的腊肉香肠。
“贾先生说了,将军是美国人,怕是吃不惯太辣的。”
何三姐一边切着腊肉一边对帮忙的小梅说,“这腊肉用柏树枝熏过,香,不辣。老鸭汤也撇了油,清亮。”
小梅点点头,小声问:“三姐,那个印度官……会来吗?”
何三姐手一顿,菜刀在砧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来了更好,”她看着窗外渐渐亮起来的天色,“让他看看,咱们中国人,再难也有待客的礼数。不像有些人,穿得光鲜,嘴里吐不出人话。”
傍晚时分,客人陆续到了。
托马斯·哈德逊第一个到。
他没穿军装,也没穿西装,而是一件深灰色的中式对襟褂子——料子普通,但浆洗得笔挺。
他一个人来,没带助手,只提了个简单的皮质公文包。
进门时,他先朝贾玉振微微欠身,然后目光扫过雅间:一张八仙桌,几把藤椅,墙上挂着一幅不知名画家的水墨山水,题着“巴山夜雨涨秋池”的字。简朴,但干净。
“将军请坐。”贾玉振示意。
托马斯坐下,目光落在窗外。
暮色中的嘉陵江笼着一层薄雾,几只小木船正慢悠悠地往岸边划。
“很美的景色,”他开口,中文比几天前流利了些,“让我想起科罗拉多河,不过那里的山更陡,水更清。”
“各有各的美。”贾玉振在他对面坐下,苏婉清坐在一旁,胡风和张万财陪坐在下首。
何三姐开始上菜,热气腾腾的菜香很快弥漫开来。
托马斯看着桌上的菜,眼神里闪过一丝惊讶——他显然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家常菜式。
贾玉振拿起酒壶,斟了两杯本地土酿的高粱酒:“粗茶淡饭,不成敬意。将军明日启程,算是一点心意。”
托马斯端起酒杯,没立刻喝。
他沉默了片刻,忽然开口:“贾先生,我后天早上才走。原本打算明天再约您见面,但有些问题,我实在等不及。”
“将军请讲。”
托马斯放下酒杯,身体微微前倾:“过去三天,重庆城的情绪变化,我全看在眼里。
三天前,华北扫荡的消息传来,这座城市像被抽掉了脊梁骨。
茶馆里是悲观,街上行人低着头,连我住的宾馆里,服务生的笑容都勉强得很。”
他顿了顿,蓝色眼睛直视贾玉振:“但三天后——准确说,是从您的《恒河梦魇》开始流传那天起——一切都变了。
茶馆里有人拍桌子骂娘,码头工人自发组织捐款,学生团体申请去前线服务,连我走在街上,都能感觉到一种……紧绷的、要爆炸一样的气氛。”
他向前又探了探身,声音压低,却异常清晰:“这太反常了。一场军事失败应该导致士气低落,而不是士气高涨。
一篇描写外国苦难的文章,怎么能让中国人更坚定要打自己的仗?
我研究过宣传战,但您这篇文章……它不符合任何已知的宣传规律。
它没有赞美中国,没有咒骂日本,它甚至没有直接提到战争。
它只是在讲一个印度贱民的一天。”
雅间里安静下来。只有窗外江上的汽笛声隐约传来。
贾玉振没有立刻回答。他拿起筷子,夹了一片腊肉,放在托马斯面前的碟子里。
“将军,先尝尝这个。这是重庆农家自己养的猪,用柏树枝慢慢熏出来的,要熏一个月。”
托马斯看着那片油亮晶莹的腊肉,迟疑了一下,还是夹起来送入口中。
咸香,带着烟熏特有的复杂味道,在舌尖化开。
他点点头:“很特别的味道。”
“这道菜,我们叫它‘乡愁’。”
贾玉振放下筷子,缓缓道,“逃难到重庆的人,只要闻到这个味道,就会想起老家,想起爹娘,想起被鬼子烧掉的房子,被鬼子杀掉的亲人。”
他抬眼,看着托马斯:“将军问,为什么一篇写印度的文章能让中国人更坚定?因为人这种动物,不怕自己惨,就怕别人比自己更惨;
不怕眼前没路,就怕知道唯一的退路是火坑。
我们给老百姓讲‘抗战到底,胜利必属我们’,这话太远,远得像个梦。
但我们给他们看帕万——看一个人怎么从出生到死亡都活在泥里,看一个民族怎么被分成三六九等,看一个人连做梦都只敢梦下辈子——他们就会明白:退一步,就是那个火坑;跪下去,就是那种日子。”
托马斯皱眉:“但这不应该是恐惧驱动的……”
“不全是恐惧。”贾玉振打断他,“是‘比较’。人活着,总要有个参照物。日本人告诉我们,投降了可以做‘皇民’,能吃饱饭。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