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纸刚泛出蟹青色的光,重庆的雾便从江边漫上来,软软地敷在七星岗这一带高低错落的瓦檐上。
新居是栋两层木构小楼,原是报社存放过期纸张的库房,经何三姐带着街坊妇人连着三日的洒扫裱糊,竟也显出几分敞亮温馨。
楼下临街可作接待,楼上隔出一卧一书房,推开后窗,能望见坡下一片菜畦,再远处便是灰蒙蒙的江面了。
苏婉清醒得早。身旁的贾玉振还沉睡着,连日风波与婚礼喧闹带来的疲惫,在他眉间蹙成一道浅痕。
她极轻地起身,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旗袍,赤足踩过微凉的地板,下楼生火。
炉膛里昨夜埋着的炭渣还余一丝暖意,引燃新柴并不费事。
她将陶罐注满水,搁在灶上,又从米缸里小心舀出两把米——这是婚礼上一位川南乡绅送来的新米,粒粒饱满晶莹,透着土地才有的清香。
粥香渐渐弥散时,贾玉振也下了楼。
他穿着半旧的灰布长衫,头发有些蓬乱,站在厨房门边,静静看着她搅动粥勺的背影。
晨光透过糊了绵纸的格窗,给她周身镀上一层毛茸茸的金边,灶膛里的火苗在她娴静的脸庞上跳跃。
那一刻,连屋外断续传来的卖报声、挑水夫的吆喝、远处轮船低沉的汽笛,都仿佛被这粥香与晨光滤得柔和了。
“醒了?”苏婉清回头,嘴角噙着笑,“粥快好了。何三姐昨日塞了一小坛涪陵榨菜,说是贺礼,正好下饭。”
“嗯。”贾玉振走过去,从背后轻轻环住她,下巴抵在她肩头。
她没有躲闪,只是耳根微微泛红,手里的勺搅动得更慢了些。
两人都没说话,听着陶罐里米粥“咕嘟咕嘟”的低吟,看着白汽氤氲上升,在天花板积年的木纹上凝结成细小水珠。
这份安宁如此具体,具体到米粥的稠度、榨菜的咸香、彼此呼吸的暖意,与昨日婚礼上的喧腾热闹截然不同,却更贴近“家”的筋骨。
“那些贺礼,”贾玉振松开手,帮着摆碗筷,“我大致清点过了。除了米面油盐,最多的是笔墨纸砚,还有不少书。”
他语气里带着感慨,“胡风先生送了一套新译的《资本论》,张万财托人捎来两刀上好的宣城纸,说是给婉清你画画用。
最特别的,是几个不相识的工人凑份子打的一把铜壶,壶身上刻着‘百家火,暖千秋’,壶里还塞了张字条……”
苏婉清接过字条,上面是歪扭却认真的铅笔字:“贾先生、苏姑娘:听你们讲未来,心里亮堂。一把壶,千家饭,祝你们的日子像壶里的开水,永远滚烫。”
落款是“码头搬运组七个弟兄”。她眼眶微微一热,将字条仔细折好:“这比什么厚礼都贵重。”
粥刚上桌,院门外便传来何三姐爽利的嗓音:“贾先生,苏姑娘,起了没?给你们送点新鲜菜薹!”话音未落,人已拎着竹篮进来,篮里绿莹莹的菜薹还带着露水。
“自家屋后种的,嫩得很!哦,还有,”她压低声音,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冯四爷让人悄悄送来的,说是‘听风者’孩子们从几个衙门后巷捡到的碎纸片,拼凑出点东西,请先生过目。”
贾玉振接过布包,里面是几片烧残的纸角,隐约可见“清源……未果……另寻他法……文化渗透……”等断续字迹,笔迹与之前周特派员的批文相似。
他神色微凝,将纸片收起:“多谢三姐,也替我谢过冯四爷和孩子们。”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何三姐摆摆手,又笑眯眯打量这小两口,“这屋子总算有点人气了。对了,张老板晌午后过来,说基金账目有些新进项要商量。
还有啊,坡下李婆婆,就是儿子在宜昌打仗的那个,想问问咱夜校能不能给她两个孙娃开个蒙,认几个字,不敢白学,她愿意帮食堂洗菜……”
琐碎的事务如溪流般汇入新居。
早饭后,贾玉振与苏婉清一边收拾,一边商议。
苏婉清看着略显空荡的楼下堂屋,说:“玉振,咱们这屋子还算宽敞。如今难民里孩童不少,整日街头乱跑,或困在棚户里。
何不辟出靠里那间,摆上几张桌椅,请一两位暂住重庆的流亡教师,每日教孩子们认两个时辰字?也算……咱们这个‘小家’,对‘大家’尽一点点力。”
贾玉振眼睛一亮:“这主意好!正合《安家记·薪火篇》里‘檐下有书声,废墟亦学堂’的念想。教材现成的,《平民千字文》可以先用起来。
教师人选……我记得前日来贺喜的那位中山大学流亡来的陈先生,似是专研教育的?”他越说越觉可行,当即找来纸笔,勾勒起临时学堂的布置。
晌午时分,张万财如约而至。他带来了厚厚一册账本,脸上是掩不住的喜色:“先生,夫人,大喜啊!自婚礼上那出‘鸦片闹剧’反成了佳话,咱们‘希望基金’和‘希望皂’的名声更响了!
这几日,主动捐款的商户多了三成,连江北几家大厂子也派人来谈,想批量订购‘希望皂’作为工人福利。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