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的雨,来得毫无预兆。
晨起时还是薄雾轻拢,转眼间天色就沉了下来,灰蒙蒙的云压着江面,仿佛一块浸饱了水的旧棉絮。
紧接着,雨点便噼里啪啦地砸在瓦上,顺着屋檐淌成一道透明的水帘。
苏婉清站在窗边,看着雨水在院里的青石板上溅起一朵朵细小的水花。
她手里端着刚沏的茶,茶水温热,白汽袅袅上升,在冰凉的窗玻璃上晕开一小片模糊的雾。
“看什么呢?”贾玉振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他刚整理完昨夜两人合作的那幅《青衫图》——画中他穿着半旧青衫,立于风雨亭中,远眺江山,题的正是昨日那首诗。
“看雨。”苏婉清没有回头,声音轻轻柔柔的,“这雨下得急,倒让我想起江南的梅雨季了。”
贾玉振走到她身边,与她并肩而立。
窗外雨声哗然,屋内却静谧安然。
“想家了?”他问。
苏婉清摇摇头,又点点头:“也不是想家……只是忽然觉得,这乱世里的每一场雨,都像在洗刷什么。洗刷血迹,洗刷泪痕,也洗刷记忆。”
她顿了顿,转过头看他:“玉振,你说等这场战争结束,人们还会记得这些雨吗?”
贾玉振沉默片刻。
他伸出手,指尖轻触冰凉的窗玻璃,在那片雾气上划出一道痕。
“会记得的。”他说,“不是记得雨,是记得在雨里撑着伞前行的人。记得在雨里点起的灯,记得在雨里唱过的歌。”
苏婉清眼睛微微一亮:“歌?”
“嗯。”贾玉振笑了,接过她手里的茶盏,抿了一口,“昨日你为我写歌,今日……该我了。”
“你又想写歌?”苏婉清失笑,“贾先生这是要改行当乐师?”
“只当你的乐师。”贾玉振放下茶盏,牵起她的手,走到书桌前,“来,帮我研墨。”
“真要写?”苏婉清虽这么说,手上却已动作起来。
墨锭在砚台里缓缓转动,墨香渐渐弥漫开来。
贾玉振铺开宣纸,却没有立刻下笔。
他望着窗外滂沱的雨,眼神有些悠远,像是在回忆什么,又像是在构想什么。
雨声如瀑。
时间在墨香与雨声里缓慢流淌。
不知过了多久,贾玉振终于提笔。
笔尖蘸饱了墨,悬在纸面上方,微微颤抖。
然后落下。
这一次,他写的不是诗,而是一段段长短不一的句子,像是词,又像是歌谣:
“雨声乱,烽烟远,江山万里入眼帘。
初见你,在破碎人间,眼眸却亮如星点。
命运如纸薄如刃,偏要写永世不离分。
爱你经得起离别,经得起烽火连天。
让岁月见证这誓言,此生不够,来生再续缘。
爱你一万年,是我的诺言,纵使沧海变桑田。
乱世飘摇似孤船,你是唯一的岸。
笔墨为桨诗为帆,要共你渡这劫难。
爱你一万年,光阴太浅,怎够诉尽这缱绻。
硝烟会散,伤口会愈合如初,
而我会一直在这里,守着你的晨昏朝暮。
爱你一万年,不只是一句誓言,
是每一滴墨里都有你的容颜,
每一场雨里都有我的思念。
如果这世界终将崩塌成碎片,
我也要握着你的手,走到最后瞬间。
爱你一万年,一万年太久,
我只争朝夕,朝夕都有你在左右。”
他写得很慢。
一字一句,仿佛不是写在纸上,而是刻在骨血里。
苏婉清站在他身侧,看着他写,呼吸渐渐屏住。
等最后一个字落成,贾玉振搁下笔,长长舒了一口气。
纸上墨迹淋漓,那些句子排布得并不工整,却有种奔涌而出的情感,几乎要破纸而出。
“这……”苏婉清声音发颤,“这又是歌?”
“嗯。”贾玉振看着她,眼神温柔得能滴出水来,“歌名就叫……《万年》。”
“《万年》?”苏婉清喃喃重复。
“是。”贾玉振握住她的手,“爱你一万年——这话听起来太满,太不现实。这乱世,明天在哪里都不知道,说什么一万年?可是婉清……”
他顿了顿,声音更轻,却更沉:
“可是我想,如果连这样的念头都不敢有,那我们凭什么去相信那个‘亮堂夜’?凭什么去为一个看不见的未来拼命?”
苏婉清的眼泪毫无预兆地掉下来。
砸在宣纸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你别哭啊。”贾玉振慌了,伸手去擦她的眼泪,“我写这个,不是要惹你哭的。”
“我是高兴。”苏婉清抓住他的手,贴在自己脸颊上,“玉振,我从未听过这样的话。一万年……哪有人敢说一万年?”
“我敢。”贾玉振斩钉截铁,“就算只有一天可活,我也要当作一万年来爱你。”
这话太重了。
重到苏婉清几乎承受不住。
她扑进他怀里,紧紧抱住他,像抱住湍流里唯一的浮木。
雨声哗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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