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婉清抿了抿唇,良久,低声道:“胡先生说得在理。既然关不住了……就让它好好出去。”
她顿了顿,脸颊微红,“只是,莫要用我的真名。若非要个称呼……便叫‘青禾’罢。”
“青禾……”胡风琢磨着,“好,青青禾苗,生于废墟——意境有了。那署名便是‘玉振诗,青禾意’,如何?”
贾玉振终于点了点头:“也罢。但有几条需说定:第一,稿费、版税悉数注入‘希望艺术基金’,专用于难童美育、购置乐器;
第二,唱片需附小字说明,写明这些歌诞生于重庆七星岗的寻常日子,非为沽名;
第三,电台访谈我亲自去,但只谈创作,不涉时政。”
“一言为定!”胡风抚掌笑道,“我这就去安排。百代那边,我让他们把录音设备搬到这儿来——在家录,有你二人的气息,才最真。”
胡风风风火火地走了。
堂屋里又静下来。午后的阳光斜射进来,在青砖地上切出明亮的方格,灰尘在光柱里缓缓飞舞。
苏婉清走到墙边,仰头看那幅《万年》的画。
墨色淋漓,朱砂点艳,空白处那两个相依的人影小得几乎看不见。
“玉振,”她忽然说,“我有点怕。”
贾玉振走到她身后,将她轻轻拥住:“怕什么?”
“怕那么多人听我们的私语……怕他们评头论足,怕他们说‘不过如此’。”
苏婉清靠在他胸前,声音闷闷的,“也怕……怕这歌传得太远,把咱们这点小小的日子,都映照得变了形。”
贾玉振的下巴抵着她的发顶,沉默了一会儿。
“婉清,你还记得在北平,我第一次说‘未来’换汤面时么?”
他缓缓道,“那时我只想活命。后来写《明日食单》,是想给绝望的人一点盼头。
再后来,写《未来之书》,是想给这个民族留张蓝图。”
他收紧手臂:“可这些诗、这些歌……不一样。它们不是为救国救民写的,就是为你写的。
若它们真能暖了别人的心,那是意外之喜。
但根子上,它们只是我爱你的证据——像匠人打一把锁,钥匙只你一人有。
别人或许能瞧见锁的花纹,夸句‘好看’,可开不了锁芯。”
苏婉清转过身,眼眶微红:“那你还同意胡先生……”
“因为你说得对,”贾玉振拭去她眼角的泪,“既然关不住了,就让它好好出去。
至少,我们能换回些唱片钱,给难童买画笔画纸,给前线送几台留声机——让我们的私心,也结些公德的果。”
他顿了顿,忽然笑了:“再者,胡兄有句话说得好:民众爱听,才是硬道理。
我倒想看看,这乱世里,究竟有多少人还愿意相信‘爱你一万年’。”
三日后,百代唱片的人来了。
录音设备笨重,需用货车运来。
两个工程师,一个戴眼镜的录音师,还有位穿阴丹士林旗袍的女监制,姓陈,说话轻声细语,却极干练。
设备架在堂屋——陈监制坚持在这儿录,说“有生活气息”。麦克风裹着厚厚的绒布,电线像黑蛇般蜿蜒在地上。
窗外,街坊们听说贾先生要“留声”,早聚了一片,被冯四爷的人客气地拦在院外,却都踮脚伸脖地瞧。
苏婉清沏了蒙顶甘露,陈监制接过,却不急喝,只打量着这屋子:墙上并挂的诗画,窗台上的兰草,书桌上未写完的《未来之书》草稿,墙角何三姐新送的一筐红辣椒。
“贾先生,苏女士,”她开口,“我们计划录三首:《青衫》作吟诵配古琴,《万年》和《为你写诗》编成交响伴奏的独唱。今天先试录《万年》,您看如何?”
贾玉振点头。他穿了件半旧的灰色长衫,立在麦克风前,竟有些无措——写文章、作演讲他不怯,可这样对着铁疙瘩唱情歌,是头一遭。
录音师做了个手势。
贾玉振清了清嗓子,开口:
“雨声乱,烽烟远,江山万里入眼帘……”
声音一出,他自己先怔了怔——太紧了,像绷着的弦。
他闭上眼,努力去想那日雨窗前的景象:苏婉清研墨的侧影,雨水在玻璃上蜿蜒的痕,她靠在他怀里说“今生有你,就够了”。
再开口,声音松了下来:
“初见你,在破碎人间,眼眸却亮如星点……”
院外,原本窸窣的议论声静了。蹲在墙根的何三姐抹了把眼睛,低声嘟囔:“这贾先生,唱得人心里发酸……”
一曲终了,录音师摘下耳机,对陈监制点点头:“一条过。感情饱满,音准稍欠,但恰恰有味道。”
陈监制却看向苏婉清:“苏女士,能否请您也录一版?不必唱,只念白——念《青衫》的最后两句,‘愿卿常着此衫立,立尽人间风雨亭’。我们想做成念白穿插在音乐里。”
苏婉清愣了愣,看向贾玉振。贾玉振微笑颔首。
她走到麦克风前,手微微发抖。陈监制轻声说:“莫看机器,看您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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