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十八日,百代唱片第二次录制
这次录制在位于南岸的百代公司录音棚进行。
棚子是租用一家废弃教堂改造的,高高的拱顶有天然的混响效果,陈监制说,比在七星岗小楼录制的音质好上不止一筹。
设备果然升级了。
巨大的麦克风像一朵金属的花,悬在贾玉振面前。
控制室与录音室之间是整面的玻璃墙,能看见工程师们忙碌的身影。
苏婉清、胡风、陈监制坐在控制室里,戴着监听耳机。
贾玉振还是穿着那件灰色长衫——陈监制说,听众已经熟悉这个形象了,不要改。
他站在麦克风前,手里拿着原版歌词。
伴奏乐队是请来的流亡乐师,小提琴、大提琴、钢琴,还有一把古典吉他——这是贾玉振特别要求的,他说这歌的魂在吉他上。
前奏响起。
吉他的分解和弦像阳光下流淌的溪水,清澈,明亮,带着某种不合时宜的纯真。小提琴悄然加入,像风拂过花枝。
贾玉振开口:
“想把我唱给你听,趁现在年少如花……”
他的声音比录《万年》时更松弛了些,少了那份沉郁,多了点温柔的期许。
或许是歌词本身的明媚感染了他,唱着“花儿尽情的开吧”时,他嘴角甚至不自觉地带了笑意。
控制室里,苏婉清戴着耳机,闭上了眼睛。
她仿佛看见的不是录音棚,而是很多很多年后,一个没有硝烟、没有警报的春天。
少年少女在开满花的树下,笑着,唱着这首歌。那个画面如此清晰,清晰得让她眼眶发热。
第一段主歌录得很顺利。陈监制透过玻璃墙对贾玉振竖起大拇指。
进入副歌时,异变突生。
先是远处传来隐约的、如同闷雷滚动的声音。
录音棚里所有人都愣了一下。
紧接着,尖厉的空袭警报撕破长空,由远及近,像一头巨兽的嚎叫。
“空袭!”控制室里有人惊呼。
乐师们停下了演奏,面面相觑。
贾玉振也停下歌唱,望向窗外。
南岸这边没有防空洞,最近的公共掩体在三百米外。
陈监制当机立断:“停机!所有人,带上贵重设备,去地下室!快!”
录音棚顿时一片忙乱。
工程师们快速关闭设备,拔掉插头;乐师们收拾乐器;贾玉振被胡风拉着往外跑。
混乱中,他回头看了一眼——那个巨大的麦克风还悬在那里,像在等待着什么。
地下室是教堂原本的酒窖,低矮,潮湿,挤进二十几个人后,空气立刻变得浑浊。
唯一的光源是几盏马灯,昏黄的光在人们紧张的脸上跳动。
外面,警报声一阵紧过一阵,夹杂着高射炮的轰鸣和飞机引擎的嗡嗡声。
爆炸声传来,不很远,震得地下室的灰尘簌簌落下。
人们蹲着,靠着墙,没人说话。
只有粗重的呼吸声,和偶尔压抑的咳嗽。
贾玉振和苏婉清靠在一起。她的手很凉,被他紧紧握着。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却像几个小时——爆炸声渐渐稀疏。但警报还没解除,谁也不敢出去。
黑暗里,忽然有人轻声哼起了调子。
是那个弹吉他的乐师,一个从上海流亡来的年轻人。
他抱着吉他——混乱中他竟没丢下它——手指无意识地拨动着琴弦,哼的是刚才录制的那首歌的旋律。
没有歌词,只是哼,一遍又一遍。
起初很轻,像自言自语。渐渐地,其他人也跟了上来。
拉小提琴的女士用气声哼着和声,弹钢琴的中年人用手指在膝盖上打着拍子。
贾玉振听着,忽然松开了苏婉清的手。
他在黑暗中站起身。
马灯的光勾勒出他清瘦的轮廓。
“陈监制,”他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地下室里格外清晰,“录音设备……带下来了吗?”
控制室里一位年轻的助理工程师举起手:“我……我把便携式钢丝录音机带下来了,还有话筒和电池。本来是想保护设备……”
陈监制明白了贾玉振的意思。
她眼睛亮了:“你是想……”
“就在这里录。”贾玉振说,“录一版……属于此时此刻的《想把我唱给你听》。”
没有伴奏,没有精良的音响。
助理工程师手忙脚乱地架起简易话筒,接上那台饭盒大小的钢丝录音机。
电池电量不足,指示灯微弱地闪着红光。
贾玉振就站在昏黄的马灯下,对着那个简陋的话筒。
外面,警报声还在嘶鸣,远远近近的爆炸声像沉闷的鼓点。
地下室里,二十几个人屏住呼吸。
他开口,唱的却是原版歌词——那版“脱离现实”的、关于花儿尽情盛开的歌词:
“想把我唱给你听,趁现在年少如花……”
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
没有伴奏,他的清唱像一根银线,穿过黑暗,穿过恐惧,穿过头顶可能落下的炸弹,固执地、温柔地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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