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夜
七星岗小楼的书房,灯彻夜未熄。
窗纸上映着一个凝固的剪影——贾玉振坐在书桌前,背脊挺得像一杆枪。
桌上铺着楚云那叠血染的歌谱,暗褐色的污渍在油灯光晕里,像十三只不肯闭上的眼睛。
苏婉清端了碗莲子羹上来,轻轻推开门。
她看见丈夫的背影,动作滞住了。
那不是她熟悉的贾玉振。
那个会在晨光里为她写诗、在雨窗前拥她唱歌的男人,此刻像一块被悲愤烧透的炭,沉默地燃着,连周围的空气都灼烫。
他的肩膀微微颤抖,不是哭泣,是某种更可怕的东西——像弓弦绷到极致前的震颤。
“玉振……”她轻声唤。
他没有回头,只是摆了摆手,动作僵硬得像扯线木偶。
苏婉清把碗放在门边的小几上,退出去,轻轻带上门。
她背靠着冰凉的门板,听见里面传来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不是平日写诗作歌时那种有韵律的沙沙,而是急促的、狠厉的,像刀在石头上磨,一下,又一下,要把什么东西生生刻进骨头里。
楼下,何三姐和冯四爷守着。何三姐红着眼眶,手里无意识地拧着抹布;
冯四爷蹲在门槛上,吧嗒吧嗒抽着旱烟,烟雾缭绕里,那张刀疤脸阴沉得能滴出水。
“四爷,”何三姐哑声说,“楚姑娘那事……真就没法子了?”
冯四爷重重磕了磕烟锅:“人死了,埋了。楚天那王八蛋,攀上了李主席的线,这会儿正张罗着要回市党部。咱们动不了他。”
“可贾先生他……”
“让他写。”冯四爷抬起头,望向二楼那扇亮着的窗,“有些火,憋在心里会烧死自己。写出来,好歹能喷出去。”
第二夜
灯依旧亮着。
苏婉清半夜醒来,身侧空着。
她披衣起身,走到书房外,从门缝往里看。
贾玉振还坐在那里,姿势几乎没变。
桌上摊开的稿纸堆了厚厚一叠,写满的、揉皱的、撕碎的,雪片般散落在地上。
他握着笔的手指关节泛白,额角青筋突突地跳。
她看见他忽然停笔,盯着稿纸,肩膀开始剧烈地颤抖。
然后他猛地抬手,狠狠一拳砸在桌面上!
“哐当——”
砚台跳起来,墨汁泼洒,染黑了半张未写完的纸。
他喘着粗气,眼睛血红,像一头被困在笼里的兽。
苏婉清捂住嘴,把惊呼吞回去。
她没有进去,只是慢慢滑坐在门外,背靠着墙,陪他一起熬这漫漫长夜。
她知道他在写什么。
下午胡风来过,在堂屋里压低声音说:“玉振兄要写篇东西……写女人,写裹脚布和罩袍,写那些被钉死的窗户。他说,楚云的命不能白费。”
胡风说这话时,手一直在抖。
第三夜
冯四爷派“听风者”的少年在巷口轮值守夜。
孩子们机灵,扮成卖炒米糖开水的小贩,眼睛却警惕地扫视每一个经过的生面孔。
小楼里安静得诡异。
贾玉振已经三天没怎么合眼,也没吃几口东西。
苏婉清每次送饭进去,上一顿的碗筷都原封不动。
他整个人瘦了一圈,眼眶深陷,但眼睛里那簇火,却烧得越来越旺。
今夜,他似乎在写最后的段落。
苏婉清坐在楼下堂屋,就着一盏油灯缝补衣裳。
针线穿过布料,细细的,密密的,像要把什么破碎的东西重新缀起来。
她不时抬头望一眼楼上——那扇窗里的灯光,在这浓黑的重庆夜里,固执得像一颗不肯坠落的星。
忽然,楼上的笔停了。
片刻的死寂。
然后,她听见一声极低极压抑的呜咽——像野兽受伤后的哀鸣,从喉咙深处挤出来,又被死死咬住。
苏婉清的手一颤,针尖刺进指腹。
一滴血珠渗出来,落在月白色的布料上,洇开一小点红。
她放下针线,起身,慢慢走上楼。
推开书房门。
贾玉振背对着她,肩膀垮了下来,三天来第一次,那绷紧的脊梁弯了。
他垂着头,双手撑在桌沿,稿纸在他手下微微颤动。
“玉振。”她走到他身边,手轻轻搭在他肩上。
他缓缓转过头。油灯光里,他的脸苍白如纸,眼下是浓重的青黑,但那双眼睛——那双眼睛亮得骇人,像淬过火的刀锋,寒光凛凛。
“写完了。”他的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却字字砸在地上,“婉清,我写完了。”
桌上,厚厚一沓手稿,最上面一页的标题墨迹未干:
《黄粱梦·罩袍下的伤痕》
署名处,他写了两个字:醒狮。
第四天清晨
胡风来得比平日都早,天刚蒙蒙亮就敲响了小楼的门。
他穿一件半旧的灰布长衫,头发有些蓬乱,眼镜后的眼睛布满血丝——显然也是一夜未眠。
贾玉振在堂屋里等他,手里捧着苏婉清强逼他喝下的半碗粥。
三天三夜的煎熬,让他看起来憔悴不堪,但精神却有一种奇异的亢奋,像烧到白热的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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