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在华清宫脱口说出“一步也不再踏进”的狠话,已过了三日。
这三日,于宁安而言,漫长得如三秋。
属于公主的骄傲让她拉不下脸立刻回头,一颗心全然化作被萦舟亲手锁于绣线上的锦鲤,在心湖的波光下,日夜向着华清宫倒映的方向,跃了又跃。
她吃得好不好?
夜里寒重,她那单薄的身子骨……背地里,可会偷偷垂泪?
每每思绪及此,宁安便懊恼得几乎要捶自己一下。
她是嫡公主,这宫阙里哪里去不得?
凭什么不能去!
她就要去!
过几日,只消再过几日,她便要风风光光地再去“望望”她。
想必到时,萦舟心头的冰也该化开些许,总好过现在自己这般灰头土脸、如同败犬般地去求和。
去之前,她也得先想好到时说些什么。
她在太子哥哥面前也提过萦舟,可太子哥哥并不认识。
难道——
萦舟是陆娘娘的族亲?
听着她那几日说陆娘娘的坏话,便生她的气了?
可她说的也全然是事实嘛——大不了以后不在她面前说陆娘娘的不是了。
她看着宣纸,寻来朱砂,将炭笔点就的小痣补成红色。
谁说炭笔点不出朱砂色的?!
就点!就点!
我拿炭笔蘸着朱砂点!
点完朱砂,她便无事可做了。
眼下太子哥哥远在江南,父后处宫门深锁,连个能说上几句体己话、为她拿个主意的人都没有。
往日最爱的骑射蹴鞠,如今看来也索然无味,校场空阔,风声猎猎。
百无聊赖之下,她竟鬼使神差地,又一次捧起了那些曾被她视若枷锁的书册。
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自她开始做那个“小先生”以来,为了能在萦舟清凌凌的目光前不至露怯,为了能真正点亮对方眼中因读懂一个词、一句话而骤然绽放的华彩,她竟也养成了日日埋首书卷的习惯。
这习惯如春雨润物,悄无声息地浸润着她。
如今与人言谈间,脑海里偶尔也会倏地掠过一两个典故、几句圣贤言,不似往日那般全凭一颗赤诚却鲁莽的心,横冲直撞了。
这般手不释卷的模样,若叫太子哥哥和父后瞧见,定要欣慰不已。
她想着,嘴角不由牵起一丝混合着苦涩与得意的弧度。
便是在这般心境下,她重读了《礼记》中关于“礼”的起源篇章。
那些昔日觉得枯燥迂阔的文字,此刻竟如同被一道雪亮的电光劈开,骤然变得清晰无比。
她想起萦舟那句“我的路在夜里”,那决绝的背影,不正是被这宫中无形的“礼”所催逼的吗?
“礼”是规矩,是秩序,是樊篱。可如今这宫里的“礼”,让她见不到至亲的父后,让陆凤君那般刻薄——呸呸呸。
这“礼”,岂不是本身就在制造着不公与混乱?既如此,何不就用这“礼”中最坚不可摧的‘孝道’,去叩问这不公?
一个念头,如同破开阴云的曦光,骤然照亮了她连日来的迷惘与愤懑。
她知道了!她知道该如何去敲开那扇紧闭的殿门了!
她翻出那只珍藏的荷包,指尖抚过其上磅礴的海水江崖——
那是萦舟予她的风骨,又掠过那几朵自己绣的、歪扭的祥云——那是她全部的祈愿。
她紧紧攥着它,满腔孤勇地走向那座象征着至高权力的紫宸殿。
用她刚刚悟得的道理,为自己,也为她在意的人,去争上一争!
……
紫宸殿内。
她跪得脊梁笔直,如同一株试图对抗凛风的新竹。
“父皇,”
她声音清晰,努力压下其中的颤意,
“儿臣近日习读《礼记》,方知‘孝’为百行之源。思念父后,却不能晨昏定省,亲奉汤药,是儿臣身为人子之大憾。儿臣……儿臣亲手绣了这荷包,针线粗陋,自知难入父皇圣目,唯愿父皇能见儿臣一点微末孝心,能稍解操劳之疲。”
她将荷包小心翼翼置于御案边缘,并不收回手,而是就着这个卑微的姿势,仰起脸,眼中是强行镇定的孺慕与一丝孤注一掷的恳求:
“故而……儿臣恳求父皇,撤去明月殿外守卫,解除禁足,允儿臣……全了这份为人子的本分。”
御座上的皇帝乔玄,目光落在那只荷包上,在那精湛与稚拙并存的纹样上停顿片刻。
他并未立刻回应,而是抬手,用指尖将那荷包拨近了些,似是随意打量。
“针线确是不精。”
他淡淡道,语气里听不出责备,倒像是一句平淡的陈述,
“难为你这片心。”
殿内静默一瞬。宁安等不到更多回应,胸中那团因萦舟而起的郁气、对陆凤君跋扈的不满,如同找到了决堤之口,再也压抑不住。
“况且!”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上了显而易见的愤懑与新生的锐利,
“儿臣更忧心的是,如今六宫由陆娘娘协理,其所行之礼,已与经典本义背道而驰!宫人不过簪花、衣色稍鲜,便动辄得咎,严加捶楚,弄得六宫上下风声鹤唳,怨声载道!长此以往,非但不能整肃宫闱,反而是在以礼杀人!这难道就是父皇想要的‘礼’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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