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翎作为记录言行的女官,随宁安出宫。
直到此刻,宁安才后知后觉地明白,春翎从来就不只是一个侍女。
她命春翎寻来匠人,取出了太子哥哥所赠的那柄西域弯刀。
刀鞘上,七彩宝石折射着如昔日般耀眼光芒。
这是她最珍视的过往。
她环顾这满殿新居,奇珍异宝,琳琅满目,皆是父皇、父后、太子所赐。
竟没有一样,是切切实实、纯粹属于“乔清宴”自己的——
连“宁安”这个名字都不是。
她无法像萦舟那样,以心血绣一方帕子作为赠礼。
那么,便用这最爱的弯刀上,最璀璨的宝石,为她铸一把防身的匕首。
匠人依令,将宝石镶嵌于一柄寒光凛冽的新匕首上。
宁安于镜前整理行装,镜中人眼神渐趋陌生,她抚过最后一次衣襟,对春翎道:
“取一枝开着花的梨枝,差人送去明月殿。”
“记着,”
她顿了顿,
“折枝时,小心些。”
春翎小心翼翼地剪下一束花枝,用绸布包好,正欲装入惯用的檀木礼盒。
“不必,”
宁安打断道,
“寻个寻常木盒便是。”
“是。”
内务府派来的宫人很快到了,拿着铲具,开始将“四季梨”连根挖出,封存,准备运往公主府。
泥土的腥气弥漫开来。
一个粗心的小内侍,不慎碰断了一根细枝。
“毛毛躁躁!御赐的梨树也敢损坏?”
春翎厉声训斥。
那小内侍年岁不大,吓得面无人色,跪地连连求饶。
宁安的目光掠过那根断枝。
梨枝的清香似有若无。
“罢了,”
她的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左右不过一枝。将这断枝,一并送去明月殿吧。”
小内侍如蒙大赦,磕头不止。
那副惶恐到骨子里的模样,莫名地让宁安心头火起,愈发烦躁。
她索性转身,径直往东宫而去。
——
东宫正殿门口,那株老杏树早已落尽繁华,黝黑枝干如铁画银钩,直刺天空。
褪尽了春日的媚与夏日的殷勤,只剩下几片叶孤零零挂在枝头。
内侍引她至一处僻静书房,言说太子殿下近日寻静,不常在正殿。
庭中那株石榴树,果实沉甸甸的,将枝条压出隐忍的弧度。
一只过熟的石榴已然裂开,玛瑙般的籽实裸露在秋风里。
一个老太监扫过一眼,低声啐道:
“啧,熟过头了。这品相,不配呈到御前。”
见她到来,忙不迭地行礼。
宁安摆摆手,见他年老,免了他的礼。
那扇门静静地蛰伏在长廊尽头。
通体贴覆着年代久远的玄漆,色泽沉黯,吸走了周遭所有的光。
引路内侍无声地退入阴影。
她抬手,指尖与微凉的铜环相触,竟生出一种叩问往昔的错觉。
“咿——呀——”
门轴发出一声被拉长的、枯哑的叹息。
清冷沉郁的香气扑面而来,其间缠绕着一丝极淡的、药材将尽时熬出的苦味。
光影在此地学会了迂回。
窗扉半掩,秋光穿过高丽纸,被筛得温和而克制,勉强照亮空气里浮动的微尘。
最深处,一道披着玄色斗篷的身影,静坐于书案之后,仿佛已与这满室寂静、沉木香气融为一体。
门在身后合拢。
他并未立刻察觉她的到来。
“太子哥哥。”
他循声望来。
视线似乎落在她身上,却又像是穿透了她,落在更遥远的虚空里。
许久不见,太子哥哥……似乎变了许多。
江南一行,形貌清减了。
耳边的红痣也有些黯淡了。
眉眼却愈发温润,眼尾那几分她熟悉的锐利,竟被悄然磨平了些许。
看着这双眼睛,她不自觉地想抚摸腰间的荷包,指尖却只触到心口那方并蒂莲帕微烫的温度。
——才记起换装时将荷包遗落在宫苑了。
她在他下首的椅子上坐下,斟酌着词语。
满腹的心事,在这沉静得令人心慌的空气里,竟不知从何说起。
“我要离宫了。”
她开口,声音不自觉地放轻。
案后的身影阅卷的手顿了一下,另一只搭在扶手上的指节不着痕迹收紧,旋即又强迫自己松弛下来。
他未曾开口,只以一个极轻微的颔首示意在听。
宁安并未察觉这异常,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唇边甚至泛起一丝连自己都未察觉的暖意。
“哥哥还记得上次的萦舟吗?她又送了我一方帕子,”
她说着,指尖无意识地抚过心口,
“绣着并蒂莲。针脚顶好,却比宫里司制监的死板花样,多了千百倍的生气。”
对面,太子的指尖无意识地在袖口的一道暗纹上摩挲着,力道有些重,指节透出淡淡的青白色。
他微微偏过头,仿佛在“看”向窗外那株裂开的石榴。
宁安顿了顿,语气里带上了一丝她自己都未完全理解的怜惜与决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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