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恩如日,其光既照彻九重宫阙,亦遍洒千里江湖。
京华与江南,便在这同一轮日曜下,映照出截然不同的光影。
京城,陆府。
夜已深,陆相屏退所有仆人,独自步入那间从不让人靠近的净室。
室内无甚装饰,唯有一张乌木供桌,上面供奉着一块牌位,上书——爱子 陆氏凤君 槿 之灵位。
他点燃三炷线香,青烟笔直上升,模糊了他的面容。
“槿儿……”
他对着那冰冷的牌位开口,声音是久经压抑后的沙哑。
“今日朝上,你看见了么?陛下封了一个少年为吴兴侯,恩宠无边……为父看着,就在想,若你当年肯安分当你的伴读,今日站在那里的,或许就是你。”
他的话语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深沉的、事后的了然。
“你总说要‘自由’,追寻那份不该有的‘爱’……结果呢?你把自己活成了一折戏,一出陛下闲暇时用来解闷的戏。”
“逆乾坤……逆乾坤!”
他剧烈地喘息,满是愤恨和悔意。
“为父为你寻来丹方,为你找来方士……原以为能全你之愿,谁知竟是亲手为你备下了鸩毒!”
“我陆家……我陆家竟是亲手断送了自己的血脉!”
“你若只是痴恋男子,哪怕他是九五之尊,为父至多……可你……你竟痴妄到要逆转乾坤,悖逆天道!这‘逆乾坤’逆的不是天伦,是你自己的生路啊!”
他的声音带上一丝压抑的哽咽,手指死死抠住乌木桌沿。
这愤怒,既是痛心,也是后怕。
良久,他颓然松开手,目光空洞地落在牌位那冰冷的刻字上。
供桌上,三炷线香的青烟笔直上升,在他的凝视中渐渐模糊、扭曲,又最终归于清晰的笔直。
借由这无言的凝视,他将那翻腾的怒火与无尽的悔恨,一点点地、强制地压回了心底最深处。
他直起身,用掌心狠狠抹过脸颊,再抬眼时,只余下一片浑浊而疲惫的清醒。
他走到书案前,取出一张素笺,提笔,开始抄写一段超度的经文。
他的笔迹庄重而哀戚。
唯有几处顿挫时颤抖,墨迹稍显凝滞,笔画偏移泄漏心绪。
他放下笔,将墨迹吹干,细心折好。
“来人。”
那名心腹老仆无声入内。
“将此……送往宝华寺,为公子,再添一份功德。”
“是。”
老仆双手接过,心领神会,目不斜视地退下。
净室重归死寂。
陆相回到牌位前,用指腹极轻地摩挲着那冰凉的木质。
“槿儿,安息吧。”
他声音里听不出恨,只有一片冰冷的清醒。
“陆家的门楣,为父会撑着。”
话音落下,供桌上,三炷线香的香灰齐齐断裂,悄无声息地坠入冰冷的香炉,仿佛一声未竟的低语。
东宫,一只玄鸮飞出。
——
江南。
白小公子受封“吴兴侯”、得赐“司圃郎”的恩旨,随着官驿快马,不日便传回了江南。
消息如同一块巨石投入自以为平静的湖面,在湖州乃至整个江南地界,激起了滔天巨浪。
那些昔日背后讥讽他是“江南第一纨绔”、“白家不肖子”、“只识得花草的呆郎”的士绅名流、乃至街头巷尾的闲人,个个伸头缩颈,你三我四,说道:
“有此异事!有此造化!早知这样,懊悔灵烨山前段时节也不去走走,或者还有宝贝也不见得。”
有的道:
“这是天大的福气,撞将来的,如何强得?”
更有人捶胸顿足,对着自家那些正埋头苦读圣贤书的儿孙叹道:
“瞧瞧!瞧瞧人家白家小公子!往日你们还笑他?如今可是陛下亲封的侯爷!正经的爵位!这真是……这真是……”
“真是什么?”
旁人凑趣问。
那人一拍大腿,声音里满是不可思议与一丝隐隐的敬畏:
“真是……祖坟上冒了青烟,青烟里开了朵灵芝草啊!”
“是青烟里开了海州香薷才对吧!”
往日那些批评他“不分正业”的声音,此刻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转而化作了一片啧啧称奇与追悔莫及。
茶楼酒肆里,白秀行过往所有被视为“荒唐”的行径,如今都被重新解读——
那不是顽劣,那是“独具慧眼”;
那不是纨绔,那是“天纵奇才”。
当然,亦有那等自诩清流、心思深沉的宿儒,在最初的震惊过后,于书房内捻须沉吟:
“矿脉之功固然卓着,但陛下如此厚赏,超乎常理。又是侯爵,又是直奏天听的司圃郎……圣心莫测,只怕福兮,祸之所伏啊。”
而最引得街头巷尾啧啧称奇的,还属那只被陛下金口玉封、秩同七品的御猫“杜衡”。
“了不得!真真是了不得!”
茶馆里,有茶客拍着桌子,又是羡慕又是发噱,
“白小侯爷封侯拜官,那是人家有寻矿的大本事!可你们听听,连他怀里那只猫儿,都得了‘御前捕鼠大将军’的官诰,正经的七品俸禄!这……这真是千古未有的奇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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